環形宇宙1路電車不會告訴你，繞行銅人像一周的視野裡，藏著老武漢偏愛六渡橋的秘密。這裡是第一片武漢人自己締造的現代都會，時空錯落，故事轟鳴。不要輕易走近那個轉盤，條條路彎彎繞，總又迂回到銅人像下。圍繞它的，亦必朝向它，無論西洋穹頂，還是明清雕花，又或是呷著藕湯的路人。一切從銅人像腳下開始。
那年的孫中山沒有拐杖● 孫中山是構想“大武漢”的第一人，他的銅像是來做見證的。銅像腳下，是一個圓形巴洛克廣場，民族路、民權路、三民路、長堤街等六條道路射線狀擴散，每一道射線就是一條故事線，以六芒星之形伸向整個漢口。● 宇宙誕生於大爆炸中心的漩渦，城市起始於六芒星廣場的漩渦，並非所有城市都擁有它。現代巴黎源於同樣的“漩渦”。19世紀奧斯曼為拿破侖三世規劃巴黎，中心點就是星形廣場，一顆六芒星貫穿香榭麗舍大街等6條幹道，巴黎由此一層層鋪展開來。
● 巴黎大學博士、武穴人劉文島，回國投身北伐戰爭，1928年，34歲的他迎來勝利，出任漢口市市長。那兩年，漢口收回英租界，江漢關進出口迎來最高峰，武漢真的僅次於上海。劉文島決定緊挨著剛剛回歸的英租界，以中國人自己的力量建造一個全新的現代化市中心，隻有巴黎式的氣象才配得上這份雄心。民生、民權、民族、三民，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為路名點兵點將，圍繞著銅人像廣場，連綴起曾被割裂為華界與租界的漢口。劉文島邀請上海雕塑傢江小鶼雕刻孫中山銅像，江小鶼選擇還原先生年輕時樣貌，沒有拐杖。江也曾留學法國。如今銅人像的拐杖是1965年時後人添加的。
● 1933年，環繞星形廣場的“市行政中心區”已建成，孫中山先生站在中心，順著343°北的方向，目光望向中山大道，穿過三民路建築穹頂，似乎在指引將來的漢口向內陸腹地拓進。
得意漢口須盡歡
● 愛喝湯的人會去三民路袁森泰，從銅人像往中山大道走，一傢小店傳承八十來年，悶頭喝湯，抬頭打野，對街老房子風格跳躍，有點戲劇化。一傢五金店開在“教堂”裡，圓形穹頂點綴玉如意；一傢旅店，門口兩隻石獅佩戴胸花，頭頂塔樓；銅人像邊的圍擋，兀立“城堡”前臉，墻面雕花。● 一本口述史記下老街坊黃包車夫老劉的回憶：“教堂”曾是北洋飯店，漢口最大的酒店之一，內設賭場。旁邊是會賓樓，聚集武漢廚藝最高超的師傅，有一位師傅叫朱世金，一手挑魚拉雞絕技，飛刀解魚，兩斤重的喜頭去骨去刺，皮肉完整。圍擋裡的“城堡”曾是鄒協盛金號。當年鄒傢兄弟靠首飾生意發傢成漢口首富，金號開在六渡橋等於掌握財富密碼，外立面的華麗裝飾在坦言：人生得意須盡歡。
● 中山大道上的南洋大樓暨國民政府舊址，見證瞭武漢作為民國首都的歷史，樓頂有回廊、涼亭、拱門、鐘樓，金湯永固，媲美隔壁租界那些洋行大廈，為當時新興的華界撐起瞭排面。老武漢為什麼偏愛六渡橋？江漢路崛起是華洋合力的結果，六渡橋則是國人主導創造的第一片現代化繁華都市。它氣質上的張揚、高調、戲劇化，不是做作，而是發自內心的精氣神。
● 1931年，劉文島卸任漢口市市長，從他親手締造的六渡橋下漸行漸遠，走向海闊天空，陸續任駐法國、奧地利、意大利、德國公使、大使，在外交場上征服墨索裡尼、喝倒希特勒，回國抗戰，痛斥蔣介石……一路升級打怪。
藏在長江邊的秘密
● 民生路是“三民主義”序列路網中離銅人像最遠的那條，從民生路走到江邊，會發現一片“小瀑佈”，雨天，水流順著階梯跌落長江，一條巨大的排水渠通往城市腹底的幽暗中。“那是一道暗河。”碼頭看守老李說。暗河是漢口埋入地下的身世。
● 長堤街外曾一條玉帶河，漢江水載著船隻商人從礄口進入玉帶河，再從堤口流入長江。長堤經過今天銅人像身後沿著民權路延伸，堤口就在民權路上。玉帶河上有三十一座橋，六渡橋是其一，最初叫六度橋。
● 玉帶河一段後來成為清芬路。漢口伢結婚，老親娘要做一件《花樣年華》同款旗袍，她得去清芬，巷子裡紮堆綢緞局裁縫店，現扯現裁定制。民國年間，銅人像廣場邊有漢口最大的佈料店永大佈店。時間來到1990年代，要穿成港劇女主模樣，那就得來清芬路淘洋裝。
碼頭遺跡，拍攝於花樓街。● 華科學者趙逵破案瞭，當年玉帶河匯入長江是泛流狀態，玉帶河口一度寬闊，從民權路到民生路一帶都在它的擺幅內。民生路旁花樓街嚴傢巷，就在當年玉帶河口港灣處，老漢口田聯申記得，菜販子從陽邏走水路運菜到嚴傢巷叫賣。如今這裡仍殘留幾分碼頭風貌。
漢正街是這樣煉成的
● 銅人像左後方的民族路通往集傢嘴，集傢嘴是漢正街的終點，也是沸騰的頂點。五百年前，嘉靖皇帝從“接駕嘴”登岸赴北京繼承皇位，接駕嘴後來改稱集傢嘴。今天，從晴川橋駛近集傢嘴，民族路一線貫穿，漢正街直面江水，當年“天下第一街”萬般匯聚的氣象仍撲面而來。漢口碼頭轉運過皇帝，也轉運過米、鹽、茶……轉運萬商與眾神。天南地北的商人順水來到這裡，208座各地會館落地漢口，基本沿著後來銅人像左手邊排開。六渡橋福建巷那裡就曾是福建會館。
● 有會館就有寺廟祠堂，鄉音會忘卻，香火不會斷絕。春節時，總有人開車來到銅人像，鉆進福建巷。黃色院墻不起眼，守護著棲隱寺。他們祈福新的一年生意興旺。棲隱寺是漢口第一座寺院，建於唐代，漢正街興起後，一直由商會專供。
● 會館、寺廟，再加上碼頭，就有瞭江湖。碼頭的名字是打出來的。民族路河邊一帶碼頭有個響亮的名字，叫寶慶碼頭。清代，老李的祖先帶領徽幫爭碼頭，和湖南寶慶人血拼三天，引來官府調解，憑一雙燒紅的鐵鞋，誰穿上走三步，碼頭就是誰的。一個寶慶伢穿上瞭鐵鞋，走幾步倒下瞭，徽幫服氣，碼頭從此定名“寶慶碼頭”。老鄉們為小夥修建墳塋，至今保留在民族路附近。寶慶也就是現在湖南邵陽。漢口寶慶人後裔裡頭還出瞭個網球世界冠軍，叫李娜。
一代匠人的華麗轉身
● 銅人像右手邊有一條岔路通向花樓街，蛛網小巷裡邊藏著幾乎絕跡的傳統早點，油香、酥餃、歡喜坨、像蜂窩煤的油餅。● 花樓街真的很花，五花八門的花，萬花筒的花。● 打銅巷住銅匠，賢樂巷住裁縫。前幾年，朋友買瞭一個精致的長嘴咖啡壺，它來自打銅街銅匠老胡之手，手藝傳承100多年。我結婚的西服在賢樂巷改的腰線，幾個老頭擺出縫紉機，打出悅新昌等老字號傳人的招牌，“改西服改得贏我？冇得數吧？我生下來就在搞這。”
● 來花樓街過早能順便考古，朱紅柵欄混搭歐式石柱，腳下踏過的碎石是界碑，來自清代咸豐十一年。 ● 19世紀開埠之後，漢口的繁華熱鬧逐漸從漢正街越過六渡橋，往更接近租界的黃陂街、花樓街一帶交棒。花樓街的熱鬧，有點洋袢、洋涇浜，離街坊們的故土風情遠一點，離他們向往的摩登時代近一點。● 街上遍佈奢侈品，漢口三鼎甲、悅賓大酒樓是那時的“米其林”，還有宋美齡開的衣料店、金銀首飾店。 ● 支撐摩登生活需要能工巧匠，他們散落在花樓街四通八達的支巷裡，打銅巷、賢樂巷隻是冰山一角。
● 誰也沒想到，這些一身手藝伺候富人的工匠們後來有相當一部分成瞭“國之重器”。很多打銅巷的師傅在新中國成立後搬到漢陽，作為技術骨幹籌建各大工廠，這就是後來撐起武漢制造業一極的“漢陽大院”、漢陽大廠們。● 漢陽西大街曾有傢曾氏銅鋪，老板曾憲高原先是小型客車廠“第一把錘”，四年前他肺癌出院，做瞭兩個銅葫蘆。他說葫蘆理應全身沒有焊接口，每一個弧度都是一錘錘敲出來的絲滑，而現在的銅匠離瞭機器不行。● 曾師傅回憶小時候在六渡橋打銅巷，有近500傢銅器店，耳邊盡是街上大錘小錘交替的聲音，好聽啊。他父親告訴他，世上最有名的銅匠盛宴，1910年的南洋賽會，1915年的巴拿馬賽會，金獎都是打銅巷的師傅拿下的。“你也要成為一個好銅匠！”
辦大事買大件
熊魚從六渡橋撿回的照片
● 1980年代，武昌人的口頭禪“過漢口”，一度特指去六渡橋。那時，銅人像左手邊的漢正街片區從沉睡中蘇醒，銅人像面對的六渡橋人行天橋，開始走進少年撒貝寧和少年馮翔的心裡，他們將在成年後面對億萬電視觀眾深情回憶它。
● 六渡橋天橋建於1985年，東南西北連接六門（六渡橋百貨）、橋東商城、橋西商廈……販賣最先進的電器和最新潮的衣服……滿足武漢人噴薄的消費欲。那時候，江漢路一度隻能給六渡橋打輔助，用來分流小攤販們擺夜市，夜市後來搬去瞭保成路。● 攝影傢謝國安在六門二樓看到一件黑色皮夾克，268元，要近4個月的工資。他回傢和老婆商量，咬牙買下。那件皮夾克遮風擋雨四十年，還能穿。
● 歌手馮翔在民謠《六渡橋》的旁白裡說，他的第一把百靈小提琴就是在六門買的，後來他用小提琴跟同學換瞭吉他，過30年又把他和女同學放學走過六渡橋的往事寫成歌。● 甩著辮子，圍著銅人像繞場一周，出發去武昌大東門，這份儀式感，始於1958年9月20日武漢第一條電車1路電車通車，六渡橋是起點站。那一頭的武昌人總說，逛司門口是熱身，過漢口，坐1路電車到六渡橋，才是花大錢辦大件的時候。 ///
四年前，HANS編輯熊魚從六渡橋的圍擋裡撿回一批老照片，照片拼湊出一個美麗女孩的前半生，背景是半世紀前六渡橋，天橋、六渡橋商場、會賓酒樓……喧嘩與躁動，寫成瞭一篇“清芬女孩”。清芬女孩在六渡橋長大，考上同濟醫大，後來結婚，去瞭加拿大。隨著六渡橋片區建築風化，老街坊接二連三搬走，留給孫中山像的，是孤獨的圍擋，先生正在靜候下一個時代煥新。
後來，熊魚收到照片裡的姑娘傢人的回復，她近兩年從加拿大回國瞭，在牙醫診所工作。真希望她回來看看，六渡橋，轉身瞭。
*參考文獻：武漢地方志《武漢市志大事件》《武漢市志-城市建設志》《民國夏口縣志》《江漢年鑒》李江《國民政府時期的漢口都市計劃與實施》蘇雲峯《中國現代化的區域研究：湖北省(1860-1916) 》趙逵《老地圖老漢口·叁——玉帶河與漢口城市格局演變關系》中國新聞網《中國公使灌醉希特勒 “德國狂人”當眾醜態百出》人文武漢孫衛兵《話說武漢|漢口方言款漢口》羅建華《漢口史話|漢口孕育中山大道》田聯申《橫街直路|難忘80年代後花樓早市》田聯申《漢口六渡橋的“六門”》王瓊輝《老行當銅匠》王瓊輝《六渡橋銅人像，湖北菜老會賓》李新橋《漢口 大隱隱於市的棲隱寺》張垠《老照片|風雨滄桑六渡橋，解讀1931年老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