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瞭解真正的黑手黨嗎？

今年，全世界的影迷都得靠存糧度日。今天，我們來說一部被稱為去年最偉大的電影，馬丁·斯科塞斯的《愛爾蘭人》。

這部電影整整三個半小時，我看得津津有味。但也有不少觀眾覺得沉悶，中間睡過去好幾次，這不是審美原因，是因為不熟悉美國的黑社會文化。今天我們來聊一下這事兒。

要說78歲的馬丁·斯科塞斯是好萊塢電影的代名詞，沒有太大問題；說他是黑幫電影的代名詞，那絕對沒問題。他的黑幫片是可以和《教父》系列比的。《教父》是浪漫的老式黑幫片，不浪漫也不行啊，因為全程都受紐約黑手黨的監督，導演科波拉善於戴著鐐銬跳舞，既恭維瞭黑手黨，又拍出瞭史詩的質感。電影上映時，現實中的教父拍著馬龍·白蘭度的肩膀，說他演得好。白蘭度是多麼高傲的人，連奧斯卡都可以拒領，那次也嚇懵瞭。當然，換我也一樣。而斯科塞斯被稱為“電影社會學傢”，他拍的黑幫更寫實、也更黑暗，他是意大利西西裡血統，就在紐約黑手黨控制的曼哈頓“小意大利”長大，拍黑幫生活等於拍童年記憶。

這一回的《愛爾蘭人》，匯聚瞭美國演黑幫電影的三大巨頭：《教父》的兩大主演阿爾·帕西諾和羅伯特·德尼羅，還有演技好到連黑道人物看瞭都覺得嚇人的喬·佩西。幾位老演員都七十多歲瞭，影迷們知道，這恐怕是他們的謝幕演出。

《愛爾蘭人》的原著是一個黑手黨殺手的回憶錄，時間跨度有幾十年，相當的一部分制作費，花在瞭把主演們的臉修得年輕一些上。我稱之為“黑手黨文化”，好像有點兒濫用“文化”概念瞭。還真不是，黑手黨屬於亞文化，它建立瞭完整的系統，擁有獨特的價值觀、規則和符號。黑手黨成員乃至傢屬自成族群，對生活方式的認知和正常人不一樣。也正是這個原因，黑幫片才會成為一種題材類型。

這套系統運轉得相當成功。這部片子的時間背景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正是紐約黑手黨最風光的時候，電影裡拍到：黑手黨和中央情報局一起策劃瞭1961年入侵古巴的“豬灣戰爭”，因為黑手黨打算拿回他們在哈瓦那的賭場。也是黑手黨的愛爾蘭殺手刺殺瞭卡車司機工會的主席袖吉米·霍法，霍法曾是美國最有權勢的人物，他一聲令下，全國的運輸業就會停擺。至今很多人相信：是黑手黨實施瞭刺殺肯尼迪，因為隻有他們有這個本事。

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靠狠嗎？美國的各個族裔都有自己的幫派，最不缺的就是亡命徒。靠錢嗎？南美大毒梟的錢來得更多更沖，但隻要國際緝毒組織撕開缺口，一夜之間，就能讓他們徹底翻船。但是為瞭對付黑手黨，美國在1970年專門制定瞭一部法案，花瞭將近30年，FBI才能做到把新選上來的教父送進監獄，讓黑手黨通過內訌衰敗。也就是說，還是不能斬草除根。為什麼？就是因為它們是有文化體系的犯罪團夥，這才叫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我們先來說黑手黨的架構。電影和現實是一樣的：傢族的首領就叫老板，後來已經不太稱呼教父瞭。老板有一個顧問，也叫軍師。老板之下有一個二老板。下面的中層叫角頭，這個詞的本意是古羅馬軍團的十夫長，類似武俠小說裡的堂主。角頭管理著自己手下的正式成員，叫戰士。基本上就這麼三級。一般的黑幫也都差不多是這種結構。而黑手黨的特點是：在組織方面的問題，絕對嚴密，絕對不能通融，認真程度超過瞭美國政府。

首先，有資格成為正式成員也就是戰士的罪犯，必須是純意大利血統。電影《愛爾蘭人》裡的殺手，雖然為組織辦過許多事，和老板是好朋友，但因為血統問題，永遠不會是正式傢族成員。想成為正式成員，要先從事很長時間的外圍犯罪，要交殺人放火的投名狀，還要有幫內擔保人。可能會被觀察十幾二十年，才有機會宣誓加入。紐約最大的傢族也隻有幾百個成員，不像日本香港那樣，一個幫派動輒上萬人。但是加入瞭，也就一輩子休想洗白上岸。

在黑手黨眼裡，當上正式成員是巨大的榮譽和利益。最直接的一條是，黑手黨有規矩：道上的任何人都不能動他們傢族的人，不要說殺人，就是打一頓，也一定要被追殺到至死方休。相反，正式成員卻可以對外人為所欲為。斯科塞斯有一部經典的黑幫片叫《好傢夥》，裡面的三個主角組成的團夥，一直是黑手黨外圍，最大的願望就是讓其中的一個意大利人成為正式成員。這樣一來，他們的搶劫就會受到保護，很多年前，他們曾合夥殺過一個黑手黨成員。這件事最後被傢族查瞭出來，把那個意大利人騙去宣誓，當場處決瞭他。正式成員未經老板命令殺死或毆打同夥，結果也是一樣。

我們今天的話題是“和黑手黨學管理”，學什麼呢？你看啊，黑手黨靠這麼條規矩，建立瞭絕對的歸屬感。它是不管自己人有理沒理，反正就是沒人能動。你記得《紅樓夢》裡的搜檢大觀園吧？惜春的丫頭入畫被查出來，惜春完全不保護，大傢都說她冷面冷心。而搜查隊到瞭探春那裡，探春的態度非常強硬：你們可以搜我，但絕對不許搜我的丫頭。這不是任性的問題，也不隻是她和丫頭們要好，而是原則問題。這在我們那裡叫護犢子，領頭的人不護犢子，不給下屬一種依靠感，一種對組織的預期，人傢憑什麼跟你混？這個隊伍能不垮嗎？

和其他黑幫不同，黑手黨執行這些原則是排除感情色彩的，就是絕對的規矩。我們看香港的黑幫片和美國黑手黨電影，是大不一樣的：香港黑幫片常常講為瞭兄弟情義破壞幫派規則，這在黑手黨的電影裡幾乎沒有。

黑手黨電影裡最核心的規則是沉默原則，就是不許泄密，不許以任何形式和警方合作，假如被抓之後供出瞭幫派秘密，就算被關在監獄裡，受證人保護，他們無論花多長時間，雇多少殺手，也要把人做掉，而且常常株連傢人，把現場搞得很恐怖，目的隻有一個：傳達最強有力的信息，讓人們對規矩比對監獄、甚至對死亡還怕，這才能保證老板和生意的安全。

這一條對老板也不例外。十幾年前，有部經典美劇叫《黑道傢族》，講得是一個黑手黨老大的生活，他常常去看心理醫生，這是個很好的劇情設定，通過和心理醫生對話，可以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還有一部喜劇叫《老大靠邊閃》，也有類似劇情。但真實的黑手黨成員說過：如果黑手黨老大去看心理醫生，人們很快就會在汽車後備箱裡找到他本人和他心理醫生的屍體，這跟對警察談話沒有區別。這種老板因為看心理醫生而死的事，在紐約的黑手黨歷史上是真實出現過的。黑手黨成員即使對傢人，也不能談論生意上的事情。黑手黨內部信息傳遞也極其隱秘，我們看他們的組織架構，每個人都是單線聯系。老板和角頭之間設置二老板，往往是因為老板不會出面，隻通過中間人下達局部的命令，一個大生意裡，每個人都隻知道自己的這一部分。一旦被警方盯住，隻要滅中間人的口，這條線索也就斷瞭。為瞭自己的安全，老板並不在乎殺死手下。為瞭保險起見，往往還會派和目標最要好的人去執行。

如果你喜歡看電影《教父》，一定記得裡面黑道人物的口頭禪，“不要怪我，一切都是為瞭生意。”沒錯，黑手黨的世界裡，所有的嚴格規則，就是為瞭確保不讓個人因素影響生意。如果老板的個人因素影響到瞭大傢的生意，傢族內部也可以決議除掉他。去掉犯罪成分，這也是值得學習的管理規則。

其他的規則還有：下級絕對不能對老板不敬。“尊敬”是電影裡黑手黨常常掛在嘴邊的詞。文化的一大作用，是把完全的功利修飾成細節豐富的生活方式。黑手黨分子日常隻和自己人或其他傢族的成員來往，會花大量的時間參加各種葬禮和婚禮，會置辦幾十套西服，大把地隨份子。名義上是意大利人重視傢庭，實際上是幫派成員之間在交流這種尊敬。

這個尊敬很微妙，和人品無關，冷血罪犯談什麼人品啊？實際上，這是他在不動用暴力的情況下，觀察自己的影響力水平。假如有人對自己露出稍微的不敬，那就像狼群中的呲牙挑釁，必須立刻予以堅決回擊，以示自己的控制力和警惕性沒有絲毫減弱。在《黑道傢族》裡，主角的外甥向他抱怨組織裡的人事任免。他威脅說：“你說你不愛我，我很傷心。但是假如你敢不尊敬我，我現在就要瞭你的命。”如果在某個小事件上回應得慢瞭、軟瞭，明天江湖上就會有傳聞，後天自己的地盤就會縮小，原來害怕他的商鋪，會轉而向鄰近傢族交保護費。尊敬和利益之間的關系，就是這麼直接。這在日常的管理中，對應這樣一種現實：商業中的回應乃至報復都要快，任何一點兒態度上的苗頭，都要當成傾向問題來考慮。

當然，我們說的是影視裡的黑手黨，不等同於現實。黑手黨如今已經全面沒落，除瞭被打擊，也和時代發展有關，他們的非法生意，一樣受網絡發展影響。還是講一個影視裡的故事：兩個黑手黨分子看街上新開瞭傢咖啡店，就進去威脅店長交保護費，店長說我們是全球連鎖，財務由總部控制，不能有計劃外支出。兩個歹徒露出兇相說：要是我現在把你的腿打斷瞭會怎麼樣？店長回答：那總部就會立刻派一個新店長過來。於是，出現瞭喜劇性的一幕：兩個黑手黨迷茫地離開瞭這傢店，連杯免費的咖啡都沒撈到。

所以說，人們往往想象不到：最後終結自己的，到底是什麼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