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寧波，有一傢“孤獨”的菜鳥驛站。

看上去，它和別的菜鳥驛站沒什麼不同。裝潢普通，40多平米的空間，擺放著6排貨架，門頭是菜鳥驛站的統一藍色logo；位置普通，毗鄰一個居民小區，隱身在一排店鋪裡。

但它也很特殊。5個從未接觸過服務業的媽媽，撐起瞭驛站全天超13個小時的運營，為她們的心智障礙孩子尋得一份工作。

驛站順利營業半年，從不被接納到備受好評，從毫無經驗到摸索出方法。這場關乎5個心智障礙者傢庭的合夥創業項目，似乎有瞭眉目。

運營9個月，扛過瞭618

周一早上10點左右，隨著第一批快遞到達站點，睿一媽也迎來瞭一天中的忙碌小高峰。3個麻袋的包裹被傾倒在地上，堆得像座小山。

睿一媽在小山前蹲下，給包裹逐一掃碼、貼取件碼標簽、上架，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其中送貨上門的包裹要單獨拎出來，放進大塑料筐，用馬克筆標出樓棟和門牌號，分樓棟揀在一起。

半小時後，又一波快遞到達站點，下午3、4點，同樣的流程又會再來兩遍。每天抵達驛站的包裹在200至300件之間浮動，其中需要送貨上門的約有90件。

7月的寧波，高溫正在襲來，等睿一媽把所有包裹錄入庫中，再用拖把把分揀包裹時落下的碎屑清理一遍，棉質短袖已經全部濕透，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下來。

睿一媽微胖，這樣高強度的勞動，讓她每天都要換兩三件衣服。

而就是包括睿一媽在內的5位媽媽，帶著心智障礙孩子輪流值班，讓這傢菜鳥驛站順利運轉瞭9個月。

睿一和媽媽周一、周四到崗，妞妞和媽媽周二來；圓圓和媽媽負責周三、周五；貝貝媽和浩媽平時要上班，於是分別在周六、周日全傢一起上陣。其他心智障礙青年也會每天輪流來驛站值班。

晚上8點，到瞭驛站規定的閉店時間。由於天氣太熱，不少顧客會等8點後暑氣褪瞭再來取快遞，加上要盤點賬目、打掃衛生，一般得忙到晚上9點才能關門。“等到傢洗漱完可能都10點瞭，很累，但也已經習慣瞭”，睿一媽邊說著，手上的動作一刻沒停。

一個月前的“618”期間，快遞量比平時多瞭快1倍，每天送貨上門的包裹超過瞭200件，這間小小的驛站也經受住瞭考驗。

擔心貨送不完，心智障礙青年們主動放棄瞭午休時間，中午吃完飯就開始幹活。有天下午，貝貝跟著爸媽連續送瞭3趟貨，回到驛站累得癱坐在凳子上。貝貝爸想讓貝貝休息，下次自己去送，沒想到貝貝一看到他裝車準備出發，從椅子上騰起來就追瞭出去。

“孩子們很有責任心，我們這幾個傢長也都有強迫癥”，妞妞媽說，菜鳥物流方規定，站點送貨上門的及時履約率到90%就能達標，但媽媽和孩子們希望每單快遞都能準時送到，“一定要做到100%”。

開業近9個月來，因為送貨，小推車已經用壞瞭兩架。

一次融入社區的嘗試

5戶心智障礙者傢庭撐起瞭這傢驛站的運營，寧波市星寶自閉癥傢庭支援中心（下稱“星寶中心”）則是驛站的創辦方。

星寶中心副主任王珍英一直在探索自閉癥青年的就業途徑，一開始她設想辦一傢物業公司。物業公司就業崗位多，工種也多樣，後來在和企業溝通中，聽說菜鳥物流有為自閉癥青年提供就業支持的想法，於是談成瞭合作。

在創辦驛站前，王珍英找到自己傢附近的一傢驛站，不要工資，每天下班後免費去打下手，就想看看驛站是怎麼運作的。

親身體驗瞭兩個月之後，她覺得這事兒能成，“驛站的工作上手快，包括掃碼、貼標簽、物品分類等等，可以拆分教給孩子，易操作，且技術難度不高。”並且有的包裹需要送貨上門，送貨能幫孩子們鍛煉社交。

確定瞭幹這行後，就是選址。多番考察後，最終定下瞭靠近市中心地段、毗鄰小區的一個臨街店鋪。這裡房租較貴，但離小區近，和星寶中心也隻相隔一個十字路口。

孩子們上午在中心上公益課，下午輪流去驛站值班，活動的半徑擴大瞭，但又不至於跑太遠有危險，中午還能從星寶中心把做好的飯菜送來驛站給媽媽們吃。

寧波市慈善總會副秘書長、星寶中心主任馮東覺得，驛站不僅能為孩子們提供就業實踐的機會，還能讓他們在社區裡自主地生活，真正實現瞭融入社區。

驛站的房租由愛心企業贊助、菜鳥物流也為他們免去瞭加盟費用。星寶中心與推選出的一戶傢庭簽訂瞭勞務合同，每月發放6000元工資，由五戶傢庭自行分配。

去年11月9日，驛站開啟試運營，一個月後正式營業。最開始隻有取件和送貨上門的業務，等上手後逐步增加瞭寄件服務和淘菜菜業務（顧客在淘菜菜上下單買菜，可以到驛站來取），現在還在門口擺起瞭大冰櫃，賣雪糕創收。

圓圓媽在驛站工作

從敲門開始練習

心智障礙青年們第一次接觸驛站工作，放快遞、貼標簽看似瑣碎簡單，卻需要反復多次練習才能做好。

最具挑戰性的任務是送貨上門。找樓棟時會迷糊，門牌號也分不清，剛開始，就出現過905的件送到瞭906的情況。

智能化送貨要會操作手機：拍兩張照片上傳系統，一張是快遞的面單，一張是擺放在門口的快遞和門牌的合照。孩子們用瞭近5個月時間才學會獨立拍出清楚的照片。遇到拍糊的面單，媽媽們隻得敲開住戶傢的門，滿心歉意地讓他們把快遞拿出來，再重拍一次。

找到房門、拍瞭照之後，敲門、打招呼又是一個難關。媽媽們扮演住戶，把驛站裡的廁所門當作住戶門，讓孩子們模擬練習送貨情景。小區裡有好幾戶外國人，孩子們得會說兩句英語：“hello，it’s your package，here you are”“you are welcome”。

現在孩子們對於哪棟樓在哪兒、走哪條路最近都已經爛熟於心，半小時就能送完一車20多件貨，出錯也越來越少。這是近9個月不斷練習的成果。

有次睿一去給一傢外國住戶送貨，敲開門，遞上快遞，一陣沉默。話到嘴邊，睿一還是忘瞭英文怎麼說，但他用中文完整地表達出瞭：“這是406的快遞”。門裡的金發阿姨心領神會，對他說瞭句“thank you”。

這個長得高高大大的19歲男孩，患有高功能自閉癥，經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喃喃自語，他一會兒扮演指揮戰鬥的將軍，高喊著：“開槍！”；一會兒又是正在講課的小學老師：“今天我們來講講暑期出行安全。”但現在，他越來越能接受自己快遞員的身份，從不會主動跟陌生人說話，到能在合適的場景正確表達。

21歲的圓圓則喜歡上瞭貼標簽，標簽統一貼在包裹右上角，紙盒類的放一排、袋子放一排，快遞架被她理得整整齊齊。

2歲時的一場高燒，造成瞭圓圓的智力障礙。2年前從特校畢業後，圓圓媽曾將圓圓送到一傢大齡托管機構，“但那所機構收養的都是老年人，圓圓沒有瞭同伴，變得更不愛出門、不愛說話。”

擔心圓圓離開學校後能力退化，圓圓媽在網上多番搜索，找到瞭星寶中心，後來得知星寶中心要辦驛站，她毅然決定加入。“現在圓圓有同伴、有工作，生活很充實”，圓圓媽說。

在驛站的墻壁上，貼有一張服務用語說明。對應“收件”“送件”“寄件”場景下的禮貌用語。

“我們的孩子有時候挺可愛”，妞妞媽覺得刻板行為有時不是壞事。面對絡繹不絕來取件的顧客，大人們有時累瞭煩瞭，不再主動詢問，讓他們自己取件。但孩子們不會，永遠熱情地打招呼。

不過，睿一媽也教孩子們變通，一些進門直奔貨架的人可以不用詢問，“他們已經很熟悉瞭，可以自己找到。”

對於這些孩子來說，從取件的居民口中聽到一句“謝謝”，就能開心好久。被肯定讓他們很有成就感，甚至爭著去送快遞。

媽媽們不願讓孩子累著，擔心中暑，總是在早上就送掉瞭大部分快遞。誰知孩子們下午來瞭，看到筐裡所剩不多的貨，抱怨起來：“今天要送的這麼才這麼點！”

目前，心智障礙青年們已經能勝任驛站的大部分工作，媽媽們會放手讓他們去做。但由於情緒和社交障礙，他們還不能獨自處理客服類的工作。

有次妞妞媽遇到一起緊急事件。有位顧客看錯瞭自己的取件碼，誤拿瞭別人的快遞，“把4-3-1230看成瞭4-3-1320”。妞妞媽立馬打電話解釋，跟拿錯的人說明情況，讓他把快遞送回來或者上門回收，如果已經拆開瞭還要幫忙聯系退貨。

妞妞媽還沒有讓女兒接手這類工作，“孩子容易支支吾吾表達不清楚，對顧客也會造成不便。”但事後，她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妞妞聽，讓妞妞知道這種情況要怎麼處理。

質疑的聲音

驛站如今經營順利，但融入社區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

因為有瞭驛站，物流公司把原本設在小區內的快遞櫃撤掉瞭，住在小區內的居民要走出小區取快遞，有的居民不願意改變原有的習慣。當時疫情也正反復，他們擔心外出會有感染風險。

“居民們有這樣的顧慮很正常”，媽媽們很理解，但隻能告訴他們，這是物流公司的決定，然後盡力把服務做好，每天消毒、打掃，用行動來換取理解。

送快遞的小區老年人多，瞭解到有幾戶老人腿腳不便，媽媽們就主動讓孩子給這幾戶送貨上門。

摩擦也不是沒有過。某次有位居民來取快遞，在他手機上，物流進度顯示已到站點，但當時快遞還在入庫中，沒有生成取件碼，也無法查詢。值班的妞妞媽正忙著錄入一批剛到站點的快遞，隻能告訴他現在沒法取，要麼等著入庫，說不定你的快遞就在裡面，要麼待會兒再來。

沒過多久，妞妞媽錄到瞭他的快遞，見他來詢問時神情著急，心想或許他急著要。雖然他的包裹是自提件，她還是第一時間就讓妞妞送去瞭。沒想到妞妞哭喪著臉回來：“他說‘你們是不是腦子有病’”。

妞妞今年18歲，小學二年級時確診瞭阿斯伯格綜合征。在普校就讀時，老師讓同學們輪流回答問題，卻總是不點她的名，妞妞討厭被當成透明人的感覺，這也讓她格外在意別人的看法。

今年快職校畢業時，她在網上搜到很多殘疾人沒地方就業的帖子，總焦慮地在想：“畢業後要是找不到工作怎麼辦？”現在好不容易適應瞭這份工作，但因為這件事，自信又再次被澆滅。

被罵後她反復問媽媽：“我真的腦子有病嗎？“他為什麼罵我？”自那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都不願再去送快遞。

“不理解我們的畢竟隻是少數”，妞妞媽這覺得也算一件好事。她安慰女兒，出瞭社會，總會遇見不同的人、碰到不友善的言語。“做服務業，一定要心態好，總不能別人罵一句，你就記著，要是別人天天罵，那你天天記，人都不用做瞭對不對？”

送完貨後，妞妞開心地坐進小推車，由媽媽推著走

最幹凈、最整潔的驛站

媽媽們和孩子們的努力逐漸讓居民們改觀。

他們發現，之前快遞存放在快遞櫃時，放不下的隻能胡亂堆在地上，總是很臟，還擔心被人錯拿。現在快遞有專人保管，再也不擔心丟件瞭。

有位取快遞的鄰居說，自己之前經常取件的驛站，整個店堆滿瞭紙殼、快遞和各種雜物，連能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還充斥著灰塵、油污和各種氣味，而媽媽們開的驛站不僅幹凈明亮，服務態度還好。臨走時忍不住贊嘆：“你們驛站是我見過最幹凈、最整潔的。”

因為經常拉著小推車進小區，和保安混得臉熟瞭，孩子們一說“我們又來啦”，保安會主動給他們開門，笑著說：“歡迎光臨。”

一位腿腳不便的老人很感激驛站提供的送貨上門服務，專程來過驛站好幾次，非要掏出一百塊錢來給孩子，說是支付送貨費，但媽媽們都沒有收。

有的業主放心讓傢裡小朋友獨自來取件，因為就算有很多，兩隻手抱不動，這裡的媽媽們一定會給他一個塑料袋，幫他把包裹裝好帶回傢。遇到生鮮包裹，媽媽們會主動打電話給居民，讓他們盡快來取。

質疑之聲逐漸少瞭。孩子們送快遞時還經常遇到熱心居民幫忙搬貨上樓。

驛站桌子上，有媽媽們擺放的百合花

驛站把5戶傢庭連結在瞭一起，“就像一傢人一樣”。

在中午短暫的喘息時間，媽媽們會坐下來核對快遞單，邊幹活邊聊天。在烈日炎炎的夏天，有媽媽切上新鮮的檸檬片給大傢泡水，有時再煮上一鍋綠豆沙。第二天，熱騰騰的鹽水煮毛豆又被端上瞭桌。

驛站有兩層，樓下放貨，樓上鋪瞭榻榻米。孩子們白天在驛站幫忙，累瞭就上樓休息。

5位媽媽用9個月的實踐證明，心智障礙的孩子送快遞是可行的。不過，目前他們的操勞剛剛夠賺出人工費，還難以承擔每月店鋪的房租。“如果後續實現瞭盈利，賺到的錢也會分給傢長。”王珍英說。

文圖丨雷穎

編輯丨皮皮爸 眉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