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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巴統:錦袍下的香煙洞

繁復的雕塑與常青的樹叢勾勒著蜿蜒的海岸線,音樂噴泉與遊樂場比鄰,同時不間斷地用香頌音樂和聖誕快樂歌努力烘托出更摩登的氣質。鮮妍華麗的雕花路燈將濱海的紅磚路延伸入市中心,穿過

繁復的雕塑與常青的樹叢勾勒著蜿蜒的海岸線,音樂噴泉與遊樂場比鄰,同時不間斷地用香頌音樂和聖誕快樂歌努力烘托出更摩登的氣質。鮮妍華麗的雕花路燈將濱海的紅磚路延伸入市中心,穿過令我回想起佈達佩斯和馬德裡們的“歐洲廣場”,與遠方山嵐掩映中的綠色緩坡相連。我早聞“黑海拉斯維加斯”的鼎鼎大名,卻仍在雨中邂逅巴統的第一面裡,為那因濃雲厚霧而看起來飛入雲端的紙醉金迷默默咋舌。

Batumi海景

歡迎光臨阿紮爾自治共和國(Adjara)的首都、格魯吉亞憲法法院的所在地巴統,也是那位鋃鐺入獄的“玫瑰革命”領袖、前總統薩卡什維利的夢想之城巴統。

我不曾親睹蒙特卡洛和拉斯維加斯的風華絕代,但是對類似模版的澳門還算熟悉。所以,初到巴統的時候,我曾嘗試去用“澳門模版”理解巴統的城市規劃和文化氣質——但顯然,一個甚至隻有1/50香港大小的舊葡國殖民地與這裡幾乎沒有除瞭賭場森林以外的相似之處。我又想起瞭離這不遠的索契,同樣脫胎於蘇聯的大國夕陽、又同樣借由黑海之濱的地理優勢尋找新生之路,這兩者之間確實乍一看更相似。

雨後的Batumi市中心

但我完全沒有在雨後一步一個水老鼠的人行道、或者是廢棄建築隨處可見的城中心體會到索契的那種閑適宜人。雖然我們很難判斷克拉斯諾達爾的雪山與阿紮爾的丘陵孰美。索契給我的全部印象是一座優美的俄羅斯邊疆城市;但從黃昏裡的纜車車廂裡俯瞰巴統全城的那一刻,這座燈火如海水般流動的城市的倩影,卻很難與我之前拜訪的格魯吉亞城市們重合。它仿佛戴著一張刻意且過時的精致假面。

在日記裡,我如此總結我對巴統的初印象:“華麗的錦袍內襯上滿是香煙燙出的洞,香煙洞裡爬滿瞭虱子。”

乘纜車穿過黃昏時分小雨淅瀝的Batumi上空

比如說,每次路過巴統城中心的“歐洲區“我都會停下來再次快速閱讀一遍巴統和阿紮爾地區的歷史以確定——這個地方確實沒被某個西方大國殖民過(奧斯曼土耳其和沙俄本身也不算是“西方大國”,況且這兩者的痕跡在今天的巴統早已不是城市主題)。凱末爾將奧斯曼遺產移交給佈爾什維克的時候,這裡的主題還是穆族人的群居與阿紮爾基督徒們傳承百年的秘密信仰;鐮刀錘子從三十年前的聖誕節起永遠撤離外高加索以後的歲月,也隻是留給此地探索未來的一張白紙。可是這裡為什麼有如此多半舊不新的“歐洲建築”呢?奧匈風格的彩色尖頂底下裝飾著奧斯曼雕花和洛可可式的玻璃窗,兩側分別是愛奧尼亞式的石膏柱子但卻是粉色的,另一邊卻是風格詭異的描著金邊的巴洛克雕像。它仿佛一個巨大的電影片場,就像多哈珍珠島;但由風雨侵蝕和維護不利帶來的痕跡,讓這個類比的時間坐標推後瞭至少20年。

“歐洲廣場”

重新翻閱歷史,分析地緣政治的博弈,我才明白巴統與索契的相同與不同,以及巴統這座城市本身的割裂氣質,都有跡可循。以索契為例,由數不清的國際賽事和展會培養起來的、不需要靠大興土木營造“歐洲建築”的黑海小城,為瞭堅定維持它原本的民族氣質,首先需要一個足夠強硬的國傢後臺。十年前才兵敗南奧塞梯的格魯吉亞,顯然在這一點上,成為瞭阻礙巴統其城成為“黑海的巴統”、而不隻是“黑海的拉斯維加斯”或者“黑海的蒙特卡洛”的先天不足。

20年前,通過“玫瑰革命”順利奪權之後的薩卡什維利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所以,他為巴統乃至格魯吉亞全國的規劃選擇瞭一條高風險也高效率的道路——政治上拉響民主改革的號角,徹底清洗前政府的腐敗痼疾;經濟上以可迅速致富的博彩業為基礎之一,全盤擁抱西方資本的投入。

字母塔(Alphabetic Tower)

在總統辦公室內,薩卡什維利曾愛向參觀者展示一個建築模型,那是一個他參與設計的充滿未來主義色彩的金屬塔。如今,這座名為字母塔(Alphabetic Tower)的現代派建築成為瞭巴統海濱天際線的一個重要部分。與它隔一條街相望的,便是巴統最大最豪華賭場之一的帝國賭場。滾動播放的巨型LED屏幕上,甚至有絢麗奪目的中文廣告。

帝國賭場LED屏幕上播放著中文廣告

在資本主義漩渦裹挾著這個高加索小國大興土木瞭十年之後,薩卡什維利領導的統一民族運動黨於2012年大選中慘敗反對派格魯吉亞夢想聯盟,他本人也於次年卸任總統。在頂著貪腐和濫用職權罪名逃亡烏克蘭、轉戰烏克蘭政壇但再次遭到通緝和逮捕之後,這位經歷豐富的前總統先生最終在又一個大選年的今年早些時候返回格魯吉亞馳援反對派的選舉活動,並再度鋃鐺入獄。

再一次成為反對派旗幟的薩卡什維利很難被稱為氣數已盡,因為今天的格魯吉亞,依然有人懷念這位帶領格魯吉亞走向歐盟談判桌的西化先鋒——比如說在最近的12月21日晚上,第比利斯的Shota Rustaveli大街南北封道,迎來瞭又一次要求現政府釋放薩卡什維利的大型抗議集會。

在Tbilisi,反對派要求釋放薩卡什維利的遊行集會

有趣的是,抗議集會講臺的背景,即是佇立著被裝點成一棵聖誕樹模樣的聖喬治屠龍雕像(Statue of St. George)的自由廣場。2005年,在薩卡什維利當選總統的次年,38歲的他與當時的美國總統小佈什在這裡共同慶祝瞭二戰勝利六十周年的紀念日,並經歷瞭一次不成功的刺殺。

無意分析這些巧合與地標選擇的政治隱喻,讓我們繼續把目光放回巴統。這座薩卡什維利的華麗遺產與他本人一樣,充滿瞭頹喪的實體資本主義廢墟與仍然存在的許多可能。比如說,這裡依然高於普吉島的房產年投資回報率、一如既往的遊人如織、以及前赴後繼來此尋歡作樂的土豪鄰居。所以在巴統,我們或許可以在一個隨意的相片取景框裡,看到爛尾樓、百年前的建築、嶄新的裝潢、以及吸引著新投資客的廣告。

摩天輪與著名的Ali & Nino雕像

以及,我們不要忘記瞭,即便佈滿香煙洞、爬滿虱子,錦袍上的繡線與花紋依舊貨真價實——我們依然能在一些即便不夠顯眼的角落發現巴統作為“黑海的巴統”的樣子:比如說公元1世紀的Gonio古堡,比如說木工藝傢Kemal先生親手花數十年打造的、講述近200年Ajdara地區風土人情(ethnography)的格魯吉亞首個私人博物館Borjgalo民俗博物館,比如說有古希臘陶器amphora和melanomorpha們開會的阿紮爾博物館和考古博物館,比如說在光緒年間將祁門紅茶帶入高加索、成為格魯吉亞種茶業當之無愧的開山鼻祖的劉峻周在巴統市郊的故居。

木工藝術傢Kemal先生

這座城市裡,東正教徒、穆斯林、雅茲迪人和猶太人們比鄰而居。不管是在大興伊斯蘭化的數百年前,還是在借現代化之名照貓畫虎將自己化妝成為一個“歐洲國傢”(從地理位置的角度來說格魯吉亞屬於西亞國傢)的數十年前,這裡的人都更懂得通過傢庭教育與口述歷史,在令人窒息的統治壓力中盡可能多地保全和傳承民族性帶來的文化遺產。

雨過天晴,水洗過的錦袍泛著一絲陳舊的色彩,在黑海碧波的倒映下,透出它疲憊的美。我不太喜歡,但也想祝福它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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