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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犀利的刀——閻連科與《日光流年》

飛花摘葉,殺人無形。這是現實中頂級武林高手的境界,在藝術上專門有一個詞來形容這種境界——神韻。再高,那就是形而上的“道”之境界瞭,不屬於世俗煙火人間,不在今天討論之列。閻連

飛花摘葉,殺人無形。這是現實中頂級武林高手的境界,在藝術上專門有一個詞來形容這種境界——神韻。再高,那就是形而上的“道”之境界瞭,不屬於世俗煙火人間,不在今天討論之列。

閻連科就是一個這樣的高手,他用超現實的手法,描寫瞭一幕幕荒誕、荒謬和冷峻、冷酷的場景。這些明顯不真實的場景和事件,卻讓我們明明感覺就在身邊、我們就在其中。換句話說,他的超現實,向我們傳達的卻是現實——現實的本質內核。他描寫的內容明顯不屬於現實邏輯,但卻符合現實中的精神邏輯、心靈邏輯——這可能就是他說的“內邏輯”吧,更加深刻地揭示瞭現實。或許,這就是他的“神實主義”。

就像卡夫卡的《變形記》、《城堡》等作品一樣,我們都知道內容很荒誕,但同時也都感覺和知道他描寫的就是現實,探索的就是現實的扭曲、人性的變異。而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馬孔多百年興衰的現實與虛幻,何嘗不是一個時代的心靈變遷?拿這兩年比較熱火的《冰與火之歌》來說,我們都知道馬丁寫的就是架空歷史的魔幻小說,但在閱讀中讀者會被其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對心靈、人性的深刻影射所震撼。他表面上隻是借用瞭一個北歐的神話觀、宇宙觀,內容表現的卻是對當前心靈與人性的反思與批判。

現代也罷,後現代也罷。當前人類就面臨著這樣一個信仰缺失、價值彷徨、人性異化的現實——每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都逃不開的命題。具體到用幾十年時間走完發達國傢數百年“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發展歷程”的急劇變化的當代中國,情況可能更加錯綜復雜,權力、名利、欲望、前途、命運……包括當今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誰也沒有真正的安全感——不知道哪一天,厄運——吃不上飯、看不起病、甚至戰爭和死亡,就會“Duang”地從天而降。現在網絡生態的各種奇怪現狀,不就是當代中國在網絡環境裡的映射、不就是當代中國的一個縮影嗎?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以前的人類從沒有過這樣豐富、浩瀚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遺產。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以前的人類也從未有過這樣深刻、沉重的彷徨與失落、質疑與掙紮。日頭一天天,來來回回,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在冷冰冰的嚴酷現實面前,生命的意義與內涵經不起推敲。生與死之間,那一眼望到盡頭的人生,越發地令人恐慌。為瞭抵制和忘記這種恐慌,我們勤勞、智慧、偉大的人類,就把人生機智地落腳為“活得好不好?混得好不好?”這樣具體、急迫的任務瞭。

《日光流年》中,三姓村人頭上始終纏繞著“四十歲魔咒”。現實中“四十而不惑”的人呢,四十歲之後的人生大多數也隻不過是渾渾噩噩地生活罷瞭,還有誰真正去關心、去在乎五十知不知天命?權力在三姓村裡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有力存在、無處不在,“叫誰幹啥誰就要幹啥”,三姓村人跟隨著權力,誓死要破除“四十歲魔咒”。在三姓村人心裡,這是一個偉大、光輝的目標,一切都要服從於、服務於這個目標。

這部小說,無論風格、技巧、內容,都確實比較壓抑、殘酷,嗜血見骨,剝皮噙肉,而語言卻又酣暢淋漓。它太現實主義瞭,全部的努力都是為瞭活著,一點點理想之光也是伴隨著現實的殘酷,帶來的也隻是依然殘酷的現實——主角努力當村長,發誓要破除全村人“四十歲死”的魔咒,讓情人賣淫掙錢來治病、引水,引來的依然是有毒的水;為瞭活著,努力生娃,村長上空回蕩著成年人造娃的“交響樂”;為瞭活著,用自己的女人誘引外來的力量,到村子裡開墾土地。主人公可謂在現實的壓迫下,犧牲瞭所有,直到最後身疲力盡地躺倒在已經死亡、腐爛、生蛆的愛人身旁。

它血淋淋地撕開來的東西——那些生存、權力、理想,宿命般地被粉碎瞭。無論多麼華麗的外表,揭開來看都是血肉;無論多麼努力,結局一樣悲慘,一遍遍地鞭打、拷問著人們“人生來原初的意義是什麼”?閻連科自己說,這是寫在40歲前的小說,來幫助他尋找人生原初的意義。古人說,四十不惑。他先後三易其稿,用瞭很大的力氣來雕琢這部小說。

有人說這部小說描寫的是“中國農民的心靈宗教史、生命救贖史”,我覺得這是降低的說法、求全的說法、曖昧的說法,這根本不是閻連科的原意,至少不是他的完整原意。他要描述的不僅僅中國農民的生死問題、心靈問題,更多地是在探索一個族群的心靈問題——一個族群、一個時代的心靈歷程。他采用瞭一種前所未有的倒敘方式,以此來不斷追問“人生原初的意義”。這部小說,還是要按照作者設定的順序去閱讀,先看結局,再向後追溯人物的前緣,讓我們始終帶著這樣的疑問——是什麼原因讓這個人有著這樣的結局——向後面一路閱讀,回溯尋找人生原初的意義。現實中,我們看到的每一個人,以前的他們都不是現在的他們,童年的他們也不是現在的他們。活著,生活沒有變,但人已變。

在那個必然的結局到來之前,人們依然希望著、追索著。多麼深切的絕望,從開篇即始,如影隨形,越是希望,越是絕望。數十年,數代人,倏忽之間,呼嘯而過,其間發生的一切毫無意義。人生應該從過程裡成長成熟的,但三姓村的人沒有,一切隻是為瞭活著,像一根繩子一樣,牽著狗一樣的人,直到“死亡咣當一下落到頭上”。

我們不能以上帝之眼去看故事、看其局限,而應該把自己放入情境之中體會人物。把這個故事、村子裡的人擴展到一個地域、族群,其內裡邏輯也是相通的。現實中的人們,也是這樣嗎?內外求索,日夜奔忙,千種束縛,萬般焦慮,甚至賣皮賣肉……走得這麼快,為瞭什麼?那些違反人類良知的人性荒誕,是為瞭什麼?就像閻連科的《受活》一樣,在殘疾人群的環境裡,健康的人是異類;就像在現實中一樣,在全力以赴、熱血澎湃地追求名利權欲的環境裡,疏離的人是異類。

作者把人物置於一種跳脫的極端環境中,逼迫人物作出反應、袒露人性。我們實在無需糾纏於什麼內邏輯、半因果或者什麼寫實主義、魔幻現實、神秘現實之類的概念,隻要有觸動、有啟迪,這些人物反應就是合乎邏輯的,況且其中的很多細節是寫實的。就像三姓村人的“喉堵癥”是全村人的共同業力一樣,在“四十歲魔咒”的陰影下,在為瞭活著的壓抑下,“他占瞭我半尺地皮”,“他的墓比我們的好”,“司馬藍要死瞭,你藍十四也到三十七歲瞭,你兩個都得死在我前邊哩”……人性的卑微、荒誕、癲狂,帶來瞭強烈的沖擊,讓我們冷汗涔涔——如果我們在那樣的環境中,我們會怎樣?我們在當前的環境中,和故事有多少區別?我們每日裡孜孜以求所走的一眼望到盡頭的路,意義何在?

司馬藍、藍四十,為瞭理想也好,為瞭個人私欲也好,犧牲瞭那麼多,值得嗎?在閻連科眼裡,這應該是一種努力超越命運的抗爭,卻愈發顯得絕望、悲壯。白花花的日光下,充滿瞭發黴的味道,生活像一灘爛泥一樣袒露無遺。在最卑微的、最殘酷的、最骯臟的爛泥裡,卻催生出最純粹、最震人魂魄的人性之花——這經歷瞭無數男人的肉王、用剪刀捅瞭自己下身很多洞、死後身體生蛆的藍四十,讓人啞口無言又心情激蕩。

閻連科的心還是軟的,他做不到像魯迅一樣“一個都不原諒”,也不像卡夫卡一樣徹底地冷峻、絕望,他讓司馬藍最後躺在瞭藍四十身旁,給我們在一片慘淡中保留瞭一絲人性的溫暖。就像作品結尾“司馬藍在如茶水般的子宮裡,銀針落地樣微脆微亮地笑瞭笑”一樣,世界又回到瞭原初的模樣兒。或許,這是答案之一、意義之一。

這部小說的語言也很震撼,酣暢淋漓,猝不及防,給讀者帶來的就是活生生的人生,確實如閻連科所說,下瞭很大的功夫。“嘭的一聲,司馬藍要死瞭”,這是一個鮮明的開頭。再比如,毫無保留獻身愛情的藍四十一番連續不斷、傾瀉而下的絕望陳述後,“他就那麼跪著一連朝自己臉上打瞭十幾個耳光。冰白的響聲飛滿一屋子”。字裡行間的聽覺、視覺如在耳邊、如在眼前,大段大段的絕望陳述後,分明是蓄積已久、倏忽而來的心靈震撼。這樣的語言很多,讀起來“冰白的響聲飛滿一屋子”……。

同時,閻連科並不註重細節描寫,他隻抓故事框架、脈絡,他隻追求作品要探索和揭示的內核,並在人物語言、對白中挖掘心靈與人性,真是能刪得都刪瞭,讓讀者閱讀的節奏、感情變化很平衡。這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常規小說,所有的形式、語言、技巧都在服務於作者要表達的東西,他不考慮趣味性、暢銷性,但作品自有其內在的深刻“趣味性”——可能比較適合像我這種中老年人閱讀吧。

至於說,閻連科的小說選材,總是圍繞中國農村、河南農村等等,那是和作傢的出生、成長經歷有關,那是作傢個人獨特的先天存在,那是作傢最熟悉的、無法超越的精神源頭。作傢隻是從這個源頭出發,去探索世界,他並沒有停留在這個源頭上,而是讓讀者通過這個源頭、這扇窗戶看到瞭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甚至看到瞭更恢弘的心靈世界。

閻連科是當代中國作傢的佼佼者、開拓者,是一個有自我要求的良心作傢。你可以不喜歡他,但永遠無法忽視他的存在。他就在那裡,“咣當”一聲,讓我們虎軀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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