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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病的白描

應《南方人物周刊》的編輯之邀,我在那裡開瞭一個專欄叫「時代病」。我一直相信每個時代都有應時而生的心理特點。就像弗洛伊德賴以成名的癔癥,那種歇斯底裡的戲劇化的癥狀表現,就是維

應《南方人物周刊》的編輯之邀,我在那裡開瞭一個專欄叫「時代病」。我一直相信每個時代都有應時而生的心理特點。就像弗洛伊德賴以成名的癔癥,那種歇斯底裡的戲劇化的癥狀表現,就是維多利亞時代所獨有,今天已經很罕見瞭。

我想用一個場景來刻畫一種「時代病」的可能。在這個場景裡,我濃縮瞭當代人常見的一些心理困擾,應該很具有代表性。它們來自於我身邊的人、我的來訪者,以及我自己。這些痛苦難以被命名,卻又不陌生。我不確定這個時代的哪些因素將其造就,但我相信,再過幾十年,這些痛苦是後人隻能想象卻無法切身體會的。

這個場景是一個大城市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兩口之傢。天已經有點晚瞭。

妻子下班回到傢,丈夫要加班到很晚,不能陪她。所以妻子有整一個夜晚可以消磨。她的計劃是先做飯,吃完之後休息一下,然後去小區的健身房。她在健身房辦瞭一張年卡,眼看快過期瞭也沒去幾次。她也想不通這一年怎麼過得這麼快。

至少今晚可以用一次。現在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計劃。

但是走進傢門,妻子感到很累,有必要躺在沙發上歇一下。——這感覺很奇怪,我們等下再說。總之她順應瞭身體的意志,換上舒適的睡衣,懶散地,拿瞭一個iPad窩在沙發上上網。她嘗試瞭幾個姿勢,終於找到一個最舒服的。一開始隻想停頓五分鐘,並不做什麼特別的事,隻是刷刷微博,換換腦筋。很快十分鐘就過去瞭。她發現自己忘瞭開燈,但懶得起身去開,更懶得去廚房做飯。「叫外賣算瞭。」

當她升起這個念頭的時候,她發現手機放在電視櫃上充電。意味著她必須要從沙發上爬起來,才能拿到手機撥電話。這段距離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四米,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想動。算瞭,等下再說。她在心裡安慰自己。做出叫外賣這個決定的一刻,她實際上已經省下瞭切菜做飯和洗碗的大段時間,幾分鐘總還浪費得起。

但是過去瞭一個小時,她既沒有碰手機,也沒有叫外賣,而始終維持著原姿勢,蜷在沙發裡。微博已經沒什麼可看的瞭,她開始看各種新聞和訂閱。天已經黑瞭,這讓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今晚不吃飯的事實:「這個點再打電話也晚瞭,當減肥算瞭」。說到這個,她想起來,今天還要去健身房的,再過五分鐘就起身吧。

其實要去健身房她也是不情願的。她非常累,滿心焦躁而且不安。要說每天的工作並沒有怎麼繁重。「壓力很大嗎?」朋友這麼問過她,但是她仔細想想,好像又沒什麼說得出口的壓力。如果工作真的很繁重,或者有重大的壓力,那似乎還好些,無非像機器一樣一刻不停地做事。她幾年前有過這樣的生活,反而沒那麼累。

倒是現在這樣晃晃悠悠的,不知為什麼,就是特別累。累到回到傢就想躺著,什麼也不幹。丈夫在傢可能還會好些,總還要做飯什麼的。自己一個人的話,就徹底廢瞭。她懷疑過這是健康問題。但是每年組織體檢,也沒查出過什麼大毛病。

是心理問題麼?她也上網看過,不是抑鬱癥,她也從不會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躺在沙發上,幻想著,等一下爬起來,要做幾件積壓已久的事情:開燈,上廁所,去飲水機接杯水喝。但是她手上一刻不停,還在刷iPad。這時手機響瞭。

剛才那段時間,手機已經收到過好幾條短信瞭,她一直懶得起身。這次是來電,鈴聲吵得她心煩意亂,她終於不敢怠慢瞭:萬一是重要的事呢?於是她一骨碌地爬起來,倒也毫不費力地拿過瞭手機。一看,是婆婆打來的。這真是太討厭瞭,不知道這麼晚打電話是很失禮的行為嗎?她抑制住滿心的不耐煩,接通瞭電話。

「喂,媽?」她皺著眉頭說,順手打開客廳的燈。久違的強光讓她睜不開眼。

「我摘瞭點空心菜,給你們拿一點吧?」電話那頭的聲音笑呵呵的。

「……不用瞭,我們都不在傢做飯的。」她說。

婆婆傢有一個屋頂花園,自從把它弄成瞭一個小菜地,老倆口就樂此不疲地醉心於將種出的「綠色有機蔬菜」分送給身邊每一個人。不知為什麼,每次看到他們自以為是的陶醉模樣,妻子心裡都會升騰起一股無名的不爽。——這很沒有道理,她承認,但就是從心底感到不爽,約等於看到朋友圈裡那些曬娃曬幸福的假惺惺的笑臉們。也許還要更甚。畢竟老倆口直接把手伸到瞭自己身上,他們在從自己身上獲取人生意義,獲取存在感。送點兒菜就給瞭兒女多大好處似的?謝謝,不需要。

「少在外面吃,」婆婆建議,「自己做飯健康,這些菜是綠色有機的……」

她想掛電話,在努力克制:「真不用,您和爸留著吃吧,要不送別人也行。」

她看瞭看時間,八點五分。這下好瞭,就算去健身房也練不瞭多久瞭。並且也沒有瞭健身的心情。不出門瞭。她把怒氣沒來由地怪罪到婆婆的電話上。但暗暗地又有點兒輕松,等下就有正當的理由接著縮回沙發上瞭。也許看兩集韓劇?

「真的不用瞭,最近很忙,我們倆都天天加班……或者您先放冰箱裡吧,我讓他有空的時候過去拿。」她盡量掩飾住自己的冷淡。啊,您還沒聽出來麼?

婆婆仍然沉浸在收獲的喜悅中:「空心菜放久瞭就不好吃瞭。要不這樣吧,我讓你爸給你們送過來。等一下給你打電話,你到樓下來拿一趟就行。」

「哎,不要不要,」妻子有些驚慌瞭,「我這會兒不在傢。」

很難解釋她為什麼要撒這種謊。毫無意義,不是麼?也許隻是因為換上瞭睡衣,不想再換衣服?也許是因為懶得下樓?也許是打算好瞭看韓劇不想破壞?也許隻是不想讓公公婆婆那麼輕易地如願以償?都不是。她心裡知道這些都隻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隻是一股沒有來由的煩躁。不想動,就是一動也不想動。

沒想到,連這個借口都擋不住這老倆口。

「沒事,我有你們傢鑰匙,讓你爸直接給你們放到傢裡。」婆婆順理成章地說。

這下糟糕瞭。

掛瞭電話,妻子清醒瞭一些。她現在沒有別的選擇瞭,隻能照著謊言演下去。於是她迅速換好衣服出瞭門。大晚上的,她必須裝作不在傢,這非常荒謬,但似乎又是當下唯一的選擇。晚上有些冷,她不知道應該去哪裡,隻能到處晃。路過健身房的時候,她想到自己本來是可以來健身的,但她出門時沒有帶卡,也沒有帶衣服。

這時再回傢取也來不及瞭,公公隨時都可能出現在傢裡。

此情此景讓她懊惱,極度的懊惱。真的,她想吼又吼不出來,她心裡是生氣的,卻不知道應該對誰生氣。她在街上走瞭一圈,不知道該如何打發現在的時間。她翻瞭一遍手機上的通信錄,找不到聊天的人。就算朋友們願意聽她說,也聽不懂。

她隻好在腦子裡幻想,等丈夫回來,她一定要歇斯底裡地,狂風暴雨地發一通火。

告訴你媽,再也不要送菜來瞭!混蛋!我不要她那些菜!!

她在心裡想著,丈夫被自己罵得不敢回嘴的樣子,感覺舒服瞭一些。

後來,妻子回到傢裡,桌上果然有一兜子空心菜,還有一張紙條。她怒氣沖沖地躺回沙發上,想看韓劇,卻發現看不下去。滿腦子都在想等下該怎麼發火。她醞釀瞭一個鐘頭,試圖找幾句最強硬的話,向丈夫表達自己有多麼委屈和生氣!可是漸漸地她也有些迷惑瞭:有什麼理由發火呢?——真的,公婆沒做任何過分的事。

她意識到:如果跟丈夫抱怨這種事的話,自己反而會被當成無理取鬧的人吧。

於是晚上十一點的時候,丈夫滿身酒氣地回到傢,看到妻子一切如常,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睡眼惺忪地對著iPad看韓劇。丈夫心想:你倒挺享受的,也不知道給老子倒一杯水來。他甩掉皮鞋,解開襯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誰也不看誰。

過瞭一會兒,妻子說:「又喝大瞭?」

丈夫說:「嘿嘿。」

妻子給丈夫倒瞭一杯水喝瞭,催丈夫去洗澡。丈夫說:「你讓我歇一會,別煩我。」似睡非睡地仰靠在沙發上,忽然想起來,問:「今天去健身瞭嗎?」

妻子說:「沒去。」

「怎麼呢?」

「在傢看韓劇。」

丈夫哼瞭一聲:「那個卡可是快到期瞭。」

妻子沒說話,給丈夫擰瞭個熱毛巾:「你媽送瞭點空心菜來,我放冰箱裡瞭。」

丈夫擦著臉,胡亂應瞭一聲,也不知道聽見沒有。

在這個城市裡,這隻是一個平常的傢庭。這是一個平常傢庭裡的平常的一天。這一天過得風平浪靜,波瀾不驚。丈夫根本不會察覺出妻子的生氣,其實妻子也沒有生氣。她心裡想,果然還是我太敏感瞭,這有什麼呢?還好沒有真的說出來,這種事本沒有拿出來說的必要。各位朋友,這些說不出的感覺,就是我想說的時代病。

(根據在鹽沙龍的即興發言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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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咨詢相關的原創文章,產量不高,偶爾推送,也許某一篇值得你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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