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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浮生》第一季【1-30章】——《長相思》改寫同人,夭柳向(字數限制,30章以後開瞭新坑,這一季的主題是亡妻回魂記)全文完結,感恩!

【完結感念】《大夢浮生》這一部夭柳同人終於磕磕絆絆全文終結瞭,一共50章+4篇番外,感謝小夥伴們一路的陪伴,當然也感謝《長相思》原著給我們這麼好的相柳。整一部大夢,無論是人

【完結感念】

《大夢浮生》這一部夭柳同人終於磕磕絆絆全文終結瞭,一共50章+4篇番外,感謝小夥伴們一路的陪伴,當然也感謝《長相思》原著給我們這麼好的相柳。

整一部大夢,無論是人、神、妖,還是傢、國、大荒,都是我想給九命相柳三個“有”的助手和助力。

有一個心心相系的愛人,能堅定不移選擇他,牽緊他的手,永不放棄。

有一群肝膽相照的袍澤,知他心,明他志,感他義,能反哺他以愛和成全。

有一個海晏河清的大荒,能任他遨遊享樂,堂堂正正立於天地,無須再匿於荒野、遮蔽真容。

他曾給西陵玖瑤三個“有”,重來一次,他值得更好的三個“有”。

【碎碎念】

進【大夢浮生】前,建議先圍觀《天涯豈是無歸意》。如果《天涯豈是無歸意》是宿命般的美夢,那麼《大夢浮生》就是美夢成真的現實。一真一幻,假中亦有真。

字數限制,開瞭新坑繼續浪,指路牌如下:

隻有小夭一個重生瞭!!其他人都是靠腦子解密的!!

楔子 大夢浮生

大荒西南,玉山之西,瑤池至深,有妖名夢女,其狀如人,好毒而善水。有器焉,形若明鏡,入狌狌魂,知往而不知來。夢女持器長寐,自喻適志與,不知現世。

自大婚第二日聽聞相柳死訊後,小夭便沉溺於狌狌鏡給她的大夢浮生,再難戒除。

初時,她每每思及九命相柳,便哀痛難忍,隻能一遍遍靠大夢浮生來回溯過往;後來,她在大夢浮生中理出所有相柳為她所做、所瞞的真相,便更無法坦然面對現世和塗山璟。

踟躇良久,與塗山璟話別後,小夭便回瞭玉山。瑤池清冷無外物相擾,她便央瞭白芷住進瑤池底純白大海貝內,一日日緬懷著過往,一日日依靠狌狌鏡回溯往事,並在無盡的往事裡深深瞭解她生命中每一個重要角色的一切因果。

她已無須打開大肚笑娃娃便已知內裡乾坤。大夢浮生裡,相柳在青石上仔細雕琢著,以指為刃,在冰晶球上刻出兩行小字: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處可去,願你一世安樂無憂!

這是她在大夢浮生裡回溯過一次,且一輩子隻能一次的回溯。哀不勝己。

有力自保,這百年來的生死關頭幾乎都是相柳以命相護,以命換命,以命誘殺情蠱。

有人相依,可能相依的每個人都不是他。

有處可去,她想去能去之處皆曾有他的身形笑貌。

愛意席卷天地,天地間卻再無九命相柳。

她如何再能一世安樂無憂!

小夭也不知自己在瑤池下睡瞭多久。

滄海桑田,星移鬥轉,一次次大夢浮生的消耗,讓她的神魂漸漸消散在狌狌鏡裡,她已越來越虛弱,直到再也拿不起狌狌鏡。

第一章 夢裡不知身是客

小夭醒瞭。

她已習慣瞭身邊無邊無際的靜默寂寥,本以為同之前萬萬千千次蘇醒一樣,醒瞭即準備進入下一個夢境。

但這一次,她竟恍恍然聽到遠遠傳來的喧嘩,叫賣聲,嬉笑聲。

“六醫師!六醫師!我傢娘子藥用完瞭,再抓點!”粗獷的男聲漸漸近瞭,小夭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人粗魯拽起,似有什麼覆在臉上的東西也被掀開,眼前突然一亮,光線刺得她一瞬間瞇起瞭眼睛。

眼神漸漸聚焦,現於她面前的是張熟悉又陌生的醜陋面孔。熟悉,是因為她勉強還能認出來,這傢夥應是當年清水鎮東街食鋪兔子精的黑熊相公;陌生,是因為她所知的當下,距當年的清水鎮至少已有上千年之久,再說瑤池哪來的黑熊精。

“六醫師又偷懶呢?我見著老木快回來瞭,趕緊起來!”黑熊精一臉討好,顴骨上臉皮微皺,看起來極醜,但又莫名是好脾氣的面相。

小夭仍然回不過來神。

她明明長睡在瑤池底,一幕幕穿梭在狌狌鏡存留的過去裡,對狌狌鏡裡的人事過往而言,她隻是一抹幽魂,匆匆掠過,無法觸碰,無法參與。

“六醫師,回神啦。”黑熊精掛著面粉的爪子在她眼前晃悠,焦黃的指甲縫還殘存點點蔥泥。

小夭倏地抓過眼前的手,下意識用力。

竟然可以觸碰,竟然還可以感受到溫熱!她一時間更迷茫不知所措。黑熊精卻被她嚇瞭一瞬,訥訥地收回手不敢再喊。

“六哥!”一個身影匆匆砸向她,“六哥,河邊,河邊有個叫花子,死瞭!”

而小夭卻看著這個身影,眼眶不由己地湧起瞭淚。他是麻子。是早已經死瞭近千年的麻子。

麻子看著眼前的六哥愣瞭,他見過他傢六哥笑的、壞的、兇惡的、戲謔的……各種表情,唯獨沒有見過今天這種掛著淚的。

“六哥,咋瞭?黑熊精,我六哥出什麼事瞭?”麻子一把拽住黑熊精的衣襟。

黑熊精對著麻子擺手,慌不擇路逃出回春堂。

是瞭,這是在回春堂。小夭已然醒覺過來,環視一周,她竟又回瞭回春堂,而眼前的人,活生生的就是印象中早就在老木懷中斷氣的麻子。

小夭探向日常放在懷中的狌狌鏡,摸到一手麻佈質感的褶皺,這種面料,她自回瞭高辛做回大王姬就再也沒碰過瞭。急急拿出狌狌鏡驗證,果然,這張臉的確是她已經近千年沒再見過的屬於玟小六的臉。

狌狌妖有窺視過往、回溯歲月之能,竟是真的。小夭情不自禁喃喃著。

而跑瞭急路的麻子正下著腰扶著自己的膝蓋喘著粗氣,“六,六哥,怎麼瞭,老木呢?”

小夭下意思反應過來:“你剛說河邊有個叫花子?”莫不是塗山璟?

腳下卻更快著向河邊奔去。果然,河岸邊趴著個人,衣衫襤褸,臟發披面,滿身污泥,除瞭能看出是個人外,別的什麼都看不出。旁有一條已經被太陽曬幹的泥土痕跡,那痕跡從叫花子身旁一直延伸到河邊的灌木叢。

命運重啟瞭嗎?如記憶中那般,她又遇上瞭塗山璟。

第二章 客似明月落塵埃

她伸手抱起瞭男人,骨瘦如柴,輕飄飄的,一點不見沉。小夭鼻尖泛酸,但手下卻絲毫未見停頓。

抱著他踢開門,進瞭院子,“麻子,趕緊把串子老木喊回來,燒熱水,再拿些傷藥纏帶。”卻輕輕將男人安置在自己榻上,拿剪刀拆他身上襤褸的衣衫。

麻子應瞭一聲立即該幹嘛就幹嘛去瞭,沒一會老木和串子也急急進瞭門。老木湊過來看瞭一眼驚叫出聲,臉色發白,好似見鬼,聲音發顫,“小六,你……你把他丟出去吧,這人隻怕活不瞭。”

男人整張臉青紫,腫如豬頭,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頭,配上沒有一兩肉的蘆柴棒身軀,怪異得可怕。

小夭扯開男人破爛的衣物,或者該叫碎佈條,男人的身上全是交錯的傷痕,有鞭痕、刺傷、燙傷,胸膛上還有一大片發黑的焦皮,顯然是烙鐵印,因為身上沒肉,肋骨根根分明,那焦煳的皮松垮垮地浮在肋骨上。

小夭拿起他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經全部被拔掉,泡瞭水,個個腫起,血肉模糊。小夭輕輕放下他的胳膊,檢查他的腿,右腿的小腿骨被敲斷瞭,十個腳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腳底板有幾個血洞,顯然被長釘子釘過。

麻子和串子雖然見慣瞭傷者,可仍覺得身上直冒寒氣,不禁後退瞭兩步,移開視線,都不敢看。

小夭卻很鎮定,從容地吩咐:“麻子準備藥水,老木和串子準備烈酒、火燭、剪刀、刮骨刀、夾板、佈帶、藥膏……”卻不再回頭正面對他們。

麻子回過神來,立即跑去端瞭藥草熬的水,想說我來清洗傷口,可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那些傷。

可小夭卻一聲未吭,親自動手,用幹凈的軟佈蘸瞭藥水,仔細地為男人擦拭著身體。估計是傷口劇痛,男人從昏迷中醒來,因為眼皮上有傷,他的眼睛睜不開,隻是唇緊緊地抿著。

小夭溫和地說:“我叫玟小六,你可以叫我小六,是個小醫師,我在幫你清理傷口。要覺得疼,就叫出來。”可眼眶卻通紅,蓄滿瞭淚。

小夭把他的上半身擦拭完,他一點聲音都沒發,隻是額頭鬢角全是汗珠。小夭再也忍不住,暗暗抬頭使勁憋瞭通淚,讓老木帶著麻子串子先出去。

用帕子幫他把額頭鬢角的汗輕輕印掉,她要開始清理他的下半身瞭,也慶幸自己現在還是個男人的身子。

小夭開始脫他的褲子,男人的身體輕顫瞭下,是痛入骨髓的憎惡,卻被他硬是控制住瞭。小夭回過頭暗暗用袖口抹瞭把淚,卻開玩笑地說:“你是個男人,還怕人傢脫你褲子?”

待脫下褲子,小夭再也不說話瞭,再次親見,卻比第一次見時更膽戰心驚。

大腿外側到臀腰也是各種各樣的傷痕,但和大腿內側的酷刑比起來,已不值一提。男人大腿內側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從膝蓋一直到大腿根,因為傷口有新有舊,顏色有深有淺,看著就像塊綴滿補丁的破佈,十分刺目。那實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體的極限,知道人雙腿間的這塊地方是最柔軟敏感的地方,每次割上一片皮,讓他痛不欲生,卻不會讓他死。

這瞬間,小夭起瞭殺心。自九尾妖狐後,她再一次對一個人生瞭深入骨髓的恨意。塗山篌!

男人赤裸著殘軀,滿身都是屈辱的傷痕,可他的姿態卻依舊高貴,清冷不可冒犯。

“麻子,去我屋裡把藏在衣箱最底下的那幾罐子藥拿來。”小夭喊。

麻子眼中閃過不舍,遲疑瞭一下才轉身去拿。

小夭猶豫瞭一刻,還是對著男人的口鼻撒瞭藥粉。輕微毒性,僅能起麻痹昏睡作用,但用在此時再好不過。

她的手勢越發輕柔,凝神清理著傷口,可再小心,那畢竟是各種各樣的傷口,有些腐肉必須刮掉,有些死皮必須剪掉,小腿的腿骨也必須接正。雖已經被麻痹昏迷,可小夭仍能感覺得到男人的身體在顫抖。

兩三個時辰後,小夭才清理完所有傷口,一額頭的汗,疲憊地說:“外傷藥。”

麻子打開一個琉璃罐子,有清香飄出,小六用手指挖出金黃的膏脂,從臉開始,一點點地塗抹著。冰涼的藥膏緩解瞭痛苦,男人的唇略微松瞭松,這才能看出他唇上的血跡。

又花瞭小半個時辰,才給他全身上完藥,包紮好傷口。

小夭看瞭看天色,估摸著男人還能再睡一個時辰,低頭看到他臟污的頭發,皺瞭皺眉頭,叫串子:“帕子、熱水、水盆、木桶。”

小夭坐在榻頭,腳下放瞭個空盆,她把塗山璟的頭抱起,放在膝頭,開始為他洗頭。

串子不好意思地說:“六哥,明天還要出門去看病人,你去睡吧,這活我能幹。”

“就你那粗重的手腳,我怕你把我好不容易清理好的傷口又給弄壞瞭,浪費我一夜辛苦。你們先去睡吧,我一個人就行。”

老木、麻子、串子先回瞭。小夭一點點揉男人的頭發,揉透後,用水瓢舀瞭溫水,順著發根,小心地沖洗,待把污泥血漬全部洗掉,拿瞭剪刀細細看,把不好的頭發剪掉,她的手勢格外輕緩。“可惜沒有槿樹的葉子,等以後再洗吧。”她自言自語般地念叨,“等你醒瞭,我可以去山上摘些葉子,泡上一上午,下午時我再幫你洗,再趁著太陽的餘熱晾幹頭發。”又頓瞭一瞬,“我必不會讓你身上留半點痕跡,你還是風光霽月的葉十七。”

小夭不敢用力,換瞭好幾塊帕子,才擦幹男人的頭發,怕梳子會扯得他傷口疼,小夭叉開五個指頭,當作大梳,把頭發略微理順,讓串子拿瞭幹凈枕頭,把他的頭放回榻上。想瞭想,又拿瞭碗和刀,給自己手腕劃瞭一道,放瞭一大碗血給男人喂下。

等全部收拾完,小夭又摸黑去瞭藥房。

待天色大亮,小夭才出來,她用冷水洗瞭把臉,面色蒼白異常。她一邊吃早飯,一邊對在窗下煎藥的麻子吩咐:“這幾日鋪子裡的事情不用你管,先別給他吃餅子,燉些爛爛的肉糜湯,加些綠菜,喂給他。記得把湯水晾涼瞭再給他。我去趟山上采藥,如果沒趕回來,你記得照顧好他。”

第三章 恍若相思無處見

小夭決定上山去找九命相柳。

自醒來以後,她並未有多少時間去整理思緒。命運一直推著她向前,不曾給她半點停下來散盡迷霧辨識來路的機會。

她瘋狂思念近千年,但卻從未想過能有再次相見的可能,至於相見以後如何更未曾考慮過。

塗山璟不能等,她也不想再等。她迫切想確定,塗山璟已經在瞭,九命相柳,是否也在……

一刻都沒有停歇,循著記憶裡曾捉到朏朏的那個山谷,她急急奔去,竟不用半天的功夫就到瞭。

“清水鎮玟小六求見九命相柳!”她對著林子深處大喊。

“清水鎮玟小六求見九命相柳!!”她確定相柳和毛球肯定可以聽到她的呼喚,可是印象中的白色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

“清水鎮玟小六求見九命相柳!!!”她的淚終於狂湧而出,重來一遭,她無法接受這裡卻已沒有九命相柳,她的身體簌簌發抖,連哽咽的聲音都透著極巨悲傷的氣息。

“清水鎮玟小六求見九命相柳……”嗓子已經嘶啞,可她卻依舊不停地嘶喊著。

臨近絕望之巔,卻有熟悉的聲音卻從樹上傳來:“不知何時我和清水鎮的小六醫師也有交情瞭?”

一個白衣白發戴著面具的男人優雅地坐在橫探出的枝幹上,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她。

她的心終於安定。

“清水鎮玟小六求見九命相柳做個交易。”卻始終不敢抬頭看他。

“哦?不妨說說看你想同我做什麼交易。”

小夭掏出隨身帶的蛇形藥瓶舉過頭頂:“我欲用此藥丸作交換,求九命相柳幫我聯系玉山獙君。”昨天她幾乎放空半身鮮血連夜煉制瞭九顆療傷藥丸。

“什麼時候清水鎮的小醫師對我的私交都如此清楚瞭?”相柳冷冷地盯著他,手指輕扣著樹枝。

小夭忍不住住顫抖,那是生物感受到死亡的本能懼怕。雖然已認識千年,可小夭很清楚,此時的相柳根本不認識自己,他真有可能對自己下手,畢竟現在的自己一身疑點。

太過於瞭解相柳的性格,知道他沒耐心探尋她的可疑,為防他用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問題,也就是直接宰瞭她,小夭趕緊回答:“玉山獙君是我知交故友,他曾讓我有事向九命相柳求援告急,大人一問便知。我今遇上急事尋他,但因靈力低微無法去訪玉山,隻能求大人幫我代為傳告。”

“大人,您告訴獙君是小夭尋他即可。”小夭悄悄抬頭打量,白衣白發戴著面具的九頭妖還是印象中清冷無極俊美無儔的模樣。似察覺到小夭打量的目光,他含笑看向小夭,小夭打瞭個寒噤,連忙低頭。

手上一空,蛇形藥瓶已被相柳使靈力取走,他捻出一顆似吃糖丸般嚼著:“清水鎮的小醫師竟也有這般能耐瞭?”

“大人需要的話,我可以為大人長期配制。”

“地址。”

“清水鎮回春堂,我是那裡的醫師。”小夭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她知道相柳這是應承下來瞭。

頭頂一聲清亮的雕鳴掠過,小夭知道相柳已經離開瞭。

她突然跪坐在地,嚎啕大哭,淚如雨下。自睜眼到此刻,她的心從未如此安寧。千年來在狌狌鏡中反復追尋的那個九頭妖怪,他又安安穩穩站她眼前瞭。

“我竟不知自己如此嚇人,將小六醫師駭成這番。”頭頂驀然又劃過相柳的聲音。

小夭愣住瞭,他竟還未離開麼,那剛才自己的失態竟是被看瞭正著。

在小夭呆愣愣的註視下,相柳才施施然縱金冠白羽雕穿過樹梢劃破碧空而去。

噗嗤笑出聲,她自己都分不清是笑自己還是笑著那個離去的九頭妖怪。

短暫休憩一陣,緩瞭緩失血過多又連夜不休的暈眩,小夭趕緊趕回回春堂。

老木正在整理著趕早去屠戶高那裡買的羊肉,斜瞭一眼看她,說:“麻子、串子看不出來,可你應該能看出他是神族,而且絕不是你我這樣的低等神族。”

小夭整理著將給塗山璟換用的藥材,“嗯。”

“殺人不過頭點地,那樣的傷背後總有因由,救瞭不該救的人就是給自己找死。”

小夭不吭聲。

老木看她一眼,有些無奈,但又接著說道,“你打算做回姑娘傢瞭?”

小夭瞪大雙眼,驚得忘瞭說話。

老木深深嘆瞭口氣,“你是我撿回來的,是男是女我還能不知道?我看不出來你的幻型,但你小的時候可是姑娘做派。這幾日,你看起來又像個姑娘傢瞭。”

“別老管著我和麻子串子,也想想你自己的事。”老木說著便提瞭羊肉去河邊洗。

小夭嘆瞭口氣,為長久以來自以為是的自欺欺人而悵然,但被人關懷的喜悅更漫上心頭。

小夭走進自己的屋子,看案上有一碗涼掉的藥,她扶起塗山璟,“我回來瞭,聽出我的聲音瞭嗎?我是小六,我們吃藥。”

男人睜開眼睛看他,比昨天強一點,眼睛能睜開一點。

小夭喂他藥,他用力吞咽,卻如給幼兒喂食,幾乎全從嘴角流下來,男人閉上瞭眼睛。

小夭知道塗山璟的喉嚨也被動瞭刑。

她爬到榻裡側,把男人半摟在懷裡,舀瞭小半勺湯藥,像是滴一般,慢慢地滴入男人的嘴裡。男人配合著她用力吞咽,藥汁竟然一點沒落地喝瞭。

一個一點一點地喂,一個一點一點地咽,一碗藥花瞭大半個時辰,居然全喝瞭。男人像是跑瞭幾十裡路,滿頭都是汗,疲憊不堪。小夭也累出一身汗。

吃完飯又得換藥。想瞭想,小夭還是給塗山璟施瞭麻痹散。

他已能睜開眼睛,她實在無法在他清醒的時候脫他全身衣物,為赤裸裸的他換藥擦洗。

趁他昏迷再喂上一大碗血,又添一額頭汗。

“已經幫你想到治療的法子瞭,你這點傷其實並不難治,隻是之前沒有奇珍異藥。”她又開始自言自語,“可現在都能有,自然要把你完完全全治好。十七,我這兩天去瞭山上,山上紫藤花都開瞭,好多年沒吃紫藤花蒸餅子瞭……”

聲音越來越輕,竟是累睡著瞭。

待男人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向小夭,陽光從窗戶透進,映照著小夭的臉頰發紅,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好似帶著淡淡血暈的美玉。男人的手忍不住探向她額邊那縷散發,將將碰到,又猝地收回。

第四章 再道滄桑是故人

小夭回來已有七日。

有一日一碗小夭的血加持著,塗山璟身上的傷康復迅速,身體暗處還有些細微傷處未痊愈,膝蓋斷骨處也未板正,其他面上的傷倒是好瞭大半,麻子和串子嘖嘖作嘆,不敢信他們的六哥除瞭治療不孕不育外竟還有點別的大神通。

見水已沒問題,於是小夭也不再幫他擦洗身體,而是準備瞭浴桶,讓他自己隔天洗去身上藥物殘碎。待每晚睡前,小夭另抽時機麻痹瞭他,給他喂血,再給他大腿內側及其他暗處塗抹膏藥。

“你身上傷疤,應是施刑時故意用上瞭腐蝕毒物,毒物不清疤痕也難除,須用至陽至凈的湯谷水才能一試。斷腿也要扶桑葉和歸墟水晶……不知阿獙收到傳信沒有。”小夭又自顧自念對著昏睡的男人念叨著。

這幾日,她每天在等相柳的回音,直到今日聽到窗外清越的雕鳴。

白羽金冠雕毛球幻化的小白雕從窗戶外飛瞭進來,趾高氣揚地落在小夭面前。

小白雕朝小夭甩瞭甩脖子,示意跟上它,即展翅向鎮外山林飛去。小夭跟著白雕,沿著河往上遊跑,一直跑出瞭清水鎮,進瞭密林。而已恢復白羽金冠雕外型的毛球已踮著一隻腳在大樹下不耐煩等著她瞭。

毛球扇著翅膀,對著她急鳴一聲,好似在催促小夭上它的背。

待小夭爬上白雕的背後,毛球立即騰空而起,向著玉山方向飛去。

小夭俯瞰著蒼茫大海,看著一切如箭般向後飛掠,消失在她身後,心中滋味很是復雜。她顛沛流離的苦難從她逃離玉山開始,她心無可依的一生也在玉山結束。兜兜轉轉,玉山才是她上輩子繞不開的起點和終點。

不出一日,毛球便將她帶到瞭玉山。

小夭嘆息,“隔著漫長的歲月,重逢讓人期待又害怕。”而白雕卻回頭嗤瞭一聲,滿是嘲諷。

可當她落下,看到和她離開時一模一樣的一切,不禁笑起來,所有的緊張都煙消雲散。大荒的民謠說:一山遺世獨立,二國虛無縹緲……玉山的確遺世獨立,時光在玉山好像靜止。桃林千裡,連綿不絕,朝映流金晨光,晚浴流彩霞光,絢爛無比的景致,卻年年日日都一模一樣,連每日的溫度都幾千年、幾萬年不會變。

毛球盤旋落在桃林邊上,將她放下後便自行飛去,而那裡已有兩個熟悉的年輕男人站定等待她。

一位年輕男人樣貌的就是阿獙,穿著黑衣,面容俊美,長眉入鬢,一雙美麗的狐貍眼,本該顯得輕佻,可他看上去很是端穆;一位是白衣少年模樣的烈陽,身量還未長足,五官精致,碧綠的眼眸,透著兇煞氣。

小夭還沒開口,白衣少年突然化作一隻通體潔白的瑯鳥飛撲向她,狠狠地啄瞭下去。小夭抱頭鼠竄,卻怎麼躲都躲不開,撲進黑衣男人懷裡,“阿獙,救我。”

阿獙笑著擋住瞭瑯鳥,“烈陽,算瞭。”眼中卻隱隱有淚光。

烈陽停下,飛落到阿獙的肩頭,卻回過頭去不再看她。

小夭怯怯地去捉瑯鳥的羽翼,“對不起,我讓你們擔心瞭。”

阿獙說:“是我們沒有照顧好你,你平安回來就好。”獙獙在狐族以叫聲悅耳動聽聞名,阿獙的聲音低沉悅耳,十分好聽。

三人的心內都湧起瞭難言的傷感。

阿獙對小夭說:“三百年來,我們無數次聽聞你的信息,但皆失望而歸。這一次若不是相柳來告,我們本也不敢信。今日見你如此,倒也明白為何遍尋你不見,可你怎會如此樣貌?”

小夭便挑著三百年間細細碎碎的愉快經歷與他們講著,講到被她嘮叨到撞山欲死的猴子,三個人皆哈哈大笑;講到清水鎮的老木、麻子、串子,烈陽又忍不住去敲小夭的頭。

“疼!”

“既然都去瞭清水鎮,為何不早點回玉山?你的靈力又是怎麼回事。”烈陽少年氣的聲音憤憤不已。

阿獙和烈陽皆清楚,小夭這是挑瞭三百年來最快樂的故事來分享,而事實隻有可能比他們能想象的更為殘酷。

“烈陽,阿獙,我身上發生瞭自己都難以理解的事。”小夭掏出瞭她身上的狌狌鏡,“狌狌鏡能回溯過往,許多舊事我不想多說,你們自己看可好。”

烈陽和阿獙對視一眼,然後各自劃破指尖取血與狌狌鏡結契。

很長時間,三人均無言語。

阿獙長舒一口氣,打破瞭這片死寂:“狌狌鏡僅能記載,無法更改作假,這的確是你近千年來的過往無疑。你,受苦瞭……”阿獙的手輕輕撫上小夭的頭發,“相柳,也的確是君子,他曾與我說,他所作所為,並無羞於示人處。今日所見,心悅誠服。”也許是因為同樣的坦蕩不羈,獙君和相柳向有幾分相契。隻不過,一個是出世之人,萬物不縈胸懷,一個是入世之人,萬事纏身不得自由,所以一直以來君子交淡如水,可今日見相柳過往,獙君卻由衷地敬服這位老友。

“接下來有何打算?”烈陽問道。

“我想先拜見王母,讓師父幫我解瞭駐顏花恢復原貌。暫時不想與五神山和軒轅山來往,等我考慮今後出路再提。”

阿獙長嘆瞭一口氣,幻出原型,帶著小夭往瑤池邊奔去,烈陽也幻成瑯鳥緊隨其後。

王母已站在瑤池畔候她,身後是千裡桃林,身前是萬頃碧波。

她轉身,看向小夭,蒼老的容顏,死寂的眼神,讓整座玉山都枯槁。

小夭心中一酸,跪下,深深磕瞭頭。

王母冷冷地說:“起來吧。”

烈陽雙手持握,將狌狌鏡遞與王母,王母捏訣,瞬間便已知狌狌鏡內風起雲湧、過事滄桑。

王母拉起小六的胳膊,握著她的脈門,檢查她的身體。一瞬後,王母放開小夭,淡淡說道:“隻要你留在玉山,我也許有辦法能幫你重新修煉回高深的靈力,你也無須面對權謀策劃、人心算計。我的壽命隻剩一兩百年瞭,如果你願意,可以做下一任的王母,執掌玉山。”

似是意識到自己也曾在狌狌鏡中看過一樣的情形,王母接瞭一句:“你若不願做王母,簡單恢復些靈力應也不難。”

也許執掌玉山是大荒中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小夭太清楚玉山禁錮住的是什麼瞭,她毫不猶豫地說:“師父,我不願做王母,可也不願繼續做個廢人,我想試著恢復靈力。”

王母隻是點瞭下頭,表示聽到瞭,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就好似世間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讓她動容。王母指間長出一根桃枝,她用桃枝輕輕點瞭小夭的額頭一下,小夭的額頭中間浮現出一朵桃花形狀的緋紅胎記。

小夭知道,王母在準備幫她恢復真容瞭。

阿獙和烈陽已經背朝瑤池,躲進瞭桃林。小夭一如前世般,解開衣衫,褪去所有的衣物,赤裸著跳進瑤池。在瑤池底下千年,小夭太熟悉瑤池水溫潤清涼的觸感瞭,之前的一次次,她都在瑤池回溯往事,今日她卻準備迎接新生。

王母口念法訣、手結法印,瑤池內碧波翻湧,千裡桃林都在簌簌而顫,一片片桃葉、一朵朵桃花飛舞在半空,織結在一起,直到最後變成瞭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翻湧的碧波漸漸地平息,瑤池上浮著一朵和蓮臺差不多大的桃花,幾片翠綠的桃葉托著它,襯得它嬌艷欲滴。王母遙遙點瞭一下,桃花徐徐綻放,一個赤裸身體的少女如嬰兒一般蜷縮著身子,昏睡在花蕊中間。烏黑的發絲披垂在身上,襯得肌膚比桃花蕊更嬌嫩。

王母叫道:“小夭,醒來瞭。”她揮瞭揮手,一套綠色的衣衫飛落在桃花上,“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白色和綠色。”

小夭心懷激蕩,說不出話,隻是點瞭下頭。

王母說:“你們出來吧。”

阿獙和烈陽從桃林內走出來,但見一朵碩大的桃花盛開在萬頃碧波上,桃花中站著一個裊裊婷婷的綠衣少女,猶如一株碧桃栽種在青山綠水間,盡得天地之精華。滿頭青絲像瀑佈般垂落,額中有一朵小小的緋紅桃花,她清新得好似桃花瓣上的晨露凝結而成,但雙眸沉靜卻似瑤池水。

“烈陽,幫我。”她向烈陽伸出手。

烈陽瞬間幻成瑯鳥,向瑤池中間掠去,不出半息就將小夭帶回瞭湖畔邊。

王母將狌狌鏡遞給小夭。三千青絲飛揚,眉眼盈盈而笑,這是小夭已熟識瞭上千年的真容。

王母淡淡說:“現在封在你體內的駐顏花隻有駐顏之效,再無變幻之力。也許將來再有機緣,它才能恢復。”

小夭跪下:“還請師父暫時封鎖我回來的信息,前塵舊事未瞭,我不想再橫生枝節。”

“隨你。”王母說著,將一物遞給小夭,“我受你母親之托照看你,卻未盡到責任,讓你受顛沛流離之苦,是我之責。你若下山,這留影佩雖比不得駐顏花,但也可行變幻之能。阿獙和烈陽若願意隨你離開,也可以一起離開。若不願,可以留在玉山。”

王母說完,就轉身離去,冷冷的聲音卻依稀傳來,“玉山雖凌於世外,趁我還活著,護你一個尚可。”消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桃林中。

而烈陽正仔細地看著小夭,心內輕嘆。小夭長得不像阿珩,一雙眼睛卻很像那個魔頭,乍一看明凈清澈得好似初生的嬰兒,可瞧仔細瞭,靈動狡黠下卻透著冷意。

“有此番因緣,以後便讓我跟隨照顧你吧。”阿獙說道。

小夭卻搖頭:“你們雖承我娘托付照顧我,但我兩世千載為人,已然長大。自不願你們被承諾束縛,去做你們想做的。”

阿獙凝視著小夭,抬起瞭爪子,小夭握住,眼中有淚光。在冀州之戰中,娘戰死,阿獙也是重傷,俊帝派人送它來玉山時,它昏迷不醒,看上去簡直像被炙烤過的狐貍幹。王母用十萬年的桃葉層層包裹住它,又把它浸泡在玉山最深處的玉髓裡,五十年後,阿獙才醒來。小夭知道他們和母親的情義,更明白他們把她看作瞭母親生命的延續。

阿獙說:“那我和烈陽會留在玉山,雖然王母並不需要我們,但我們想陪她走完最後的生命。”阿獙搖瞭搖小夭的手,“小夭,不要因為任何人的言語迷失瞭自己,也不要一個人獨活,玉山是你最安穩的依靠。”

小夭隻點點頭,低聲說:“你們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頓瞭一瞬,小夭略有羞色:“此番回去,我想帶些歸墟水晶、玉山玉髓、扶桑葉、湯谷水。”

烈陽大笑:“這有何難。上千年辰光竟把大王姬的豪氣折損瞭嗎?”

待安頓以後,小夭向阿獙和烈陽告別。

“我走瞭。”小夭擁抱瞭一下阿獙:“如果王母……請立即通知我,我想送她最後一程,雖然她並不需要。”

而烈陽幻成瑯鳥,抖瞭抖羽毛,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羽翼將小夭拂至他的鳥背,不顧背上少女驚呼,直直騰空而起,向著清水鎮方向飛去。

第五章 毀木逢春發新枝

滿載而歸回到清水鎮,小夭幻回男人外型急急向回春堂藥房奔去。

經過大半個月的調養,塗山璟的身體更明顯好轉,身上漸漸有瞭肉,可仍不能自由言語行走。

也許因為身上猙獰的傷疤每一道都是屈辱,他從來不去看自己的身體,連洗澡清理都別過頭去。小夭明白,經歷瞭那些身體上的折磨後,無論肢體還是心理,他都需要一定的恢復時間。小夭嘆瞭口氣,幸好今日的自己有機緣可以幫他恢復一切。

在藥房整理好從玉山帶來的藥物,小夭便去找瞭塗山璟。“我一會幫你治療,這是最後一次,可能會非常疼。一會我會給你施麻痹散,你可以先將衣物脫去。”

男人本低垂著眼,一隻手按在榻上,支撐著身體。聽到小夭的話,他微微抬眉,卻似驚瞭一瞬,又急急低下頭去。

事實上,這次治療她都不忍下手。湯谷水雖能凈滌一切污穢毒物,但清除過程中人體所能感受的剜肉蝕骨卻遠超任何疼痛。更何況,她還要重新打斷他的腿進行接續。

等小夭再次回頭,男人已在榻上脫完衣物瞭。

小夭低著頭,加重瞭麻痹散的用量,確定塗山璟已無知覺後去瞭藥房拿瞭湯谷水等,又紅著臉將他全身赤裸袒露在榻上。

她用湯谷水一道道洗滌男人身上的疤痕,湯谷水所經之處,皮肉似被腐蝕一般滋滋作響。小夭酸著眼強迫自己認真凝視,生怕出一點差錯,並時不時給男人灌服玉山玉髓。雖已昏迷,但當小夭觸碰到他時,男人的身體仍因劇痛而在不停顫抖,嘴唇也緊緊抿著,連喂藥都零散灑落不少。

烈陽怕是將玉山大半玉髓都打包給瞭她,她將玉髓當水一般喂服,絲毫無需心疼。

身體處理完瞭,接著就是膝蓋上的斷骨。小夭咬著牙狠下心,拾起錘子直直砸落,男人輕輕哼瞭一聲,便再也沒有動靜。輕輕抬起他的斷腿,小夭一點點用歸墟水晶和扶桑葉處理過的藥汁塗抹,再包紮好傷口。

又想起來什麼,小夭抱起男人的脖子,撬開他的嘴,往他喉嚨裡填灌剩餘的湯谷水。塗山璟以音修煉,他的嗓子必不能毀。霸道的湯谷水在他的喉道橫沖直撞,男人的眼角似隱隱沁出瞭淚光。

小夭用手肘飛快地抹瞭一把淚,算準時間幫他吐去湯谷水殘餘,繼續換服玉山玉髓。又想瞭想,她拿出刀,在手腕上深深劃瞭一道,往男人口中滴灌自己的血。

一道流程下來,她已經滿頭滿身汗,手臂也無力抬起。將剩下的玉山玉髓一飲而盡,小夭靠在床邊頭挨著墻閉眼小憩,她太累瞭。

等她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身上蓋著一件薄衣衫。男人似乎還未醒轉,她掀起被子查看他傷勢,可能是一瞬間的冷氣侵襲,小夭感覺男人的身體僵瞭一瞬。她就著傷口細細查看,忍不住感慨,高等神族的身體,恢復能力真的驚人,有曠世奇藥的加持,這恢復能力更是驚天地泣鬼神。

身上的疤痕在湯谷水的凈滌下已是紅腫一片,雖看上去比之前更觸目驚心,但明顯能發現溝壑起伏已然被抹平不少。膝蓋上異樣的凸起也已經板正。小夭算著,再過半個月,塗山璟應能完全恢復瞭。

與小夭預料的差不多,半個月不到,塗山璟已經可以自行吃飯、梳洗。可他依然一聲未吭,麻子和串子甚至以為他嗓子已被毀幹凈。

可小夭知道不是,塗山璟隻是需要時間。每日太陽快落山時,小夭都會把他抱出來,讓他透透氣,曬曬太陽,吹吹風。

那日小夭在院子晾曬甘草,麻子和串子在一邊整理其他藥材。

門緩緩拉開,塗山璟扶著墻,蹣跚學步般、搖搖晃晃地走瞭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走進院子。他靠著墻壁站著,仰著頭,沉默地望著遼闊的藍天白雲。

麻子和串子都呆呆地看著男人,因為他身上可怖的傷給他們留下瞭很不愉快的經驗,讓他們總會下意識地回避去看他,串子甚至從不進他的屋。這是第一次,他們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樣。墨黑的長眉,清亮的眼眸,筆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簡單的粗麻衣衫,卻是華貴的姿態,清雅的風度,讓麻子和串子一瞬間自慚形穢,不由自主就生瞭敬畏。

小夭揉著甘草說:“如果腿腳疼得不厲害,盡量多動動,再過半月應該可以離開瞭。”

男人低頭,凝視著小夭,“我、無處、可去。”大概幾年沒有說過話瞭,他吐詞很是艱澀,但聲音卻幹凈低沉,十分悅耳動聽。原來這才是他正常的聲音,小夭默想。

小夭朝他使瞭個眼色,然後徑直去瞭屋裡,男人過瞭好一會也跟來瞭,她示意男人帶上屋門。

“青丘公子塗山璟怎會無處可去?”

男人瞬間抬頭盯著她的眼睛,纖弱的指緊緊地抓在窗臺上,泛出青白,半晌不說話。

小夭正要開口,男人卻低垂下眼眸,說:“已、不是、塗山、璟,你、救我。我、是、你的仆人。賜名。”

小夭的心裡驀然一陣刺痛:“施惡者才不配堂堂正正活著,你無惡無罪孽,為何要為奴,塗山璟?”

男人緊緊抿著唇角,又不再開口。

小夭最受不得塗山璟這幅任人欺辱的可憐模樣,果不其然,很容易激起自己對他的心軟。

“你若一時無處可去,那便先留這裡。塗山氏富可敵國,我救你,本就因你是塗山璟,有利可圖。與你談兩個條件,權當交易,如何?”

“好。”男人抬眸凝視著她。

小夭怔瞭下,說道:“你都不問問我是什麼條件,就隨意應下瞭?”

“你、說的、都可以。”男人清澈黑亮的眼眸好似兩團火焰,映得小夭莫名心慌。

“我的兩個條件,第一,如神農義軍有求於你,若不違道義,你就幫。”小夭似猶豫瞭一瞬,又接著說道,“第二,如軒轅王孫顓頊有求於你,若無悖仁德,你也幫。”

“好。”男人的唇角微微揚起。

小夭卻感覺臉燙得厲害,慌不擇路跑回瞭院子,繼續揉著甘草片。

不一會,男人又蹣跚著走到她身邊,輕拽著她的衣袖:“名、字。”

麻子在旁應和著:“六哥,給起個好點的啊,別像我們的名字。”

小夭給瞭他一巴掌,“我們的名字哪裡不好瞭?”

卻回過頭認真對男人說道:“名字應由你自己起,你並未為奴為婢,今後也將堂堂正正立於天地,想叫什麼你自己說瞭算。”

男人抿瞭抿唇角,抬起頭,好似要笑。他從麻子正在整理的竹席上揀瞭一株藥草,一片片數著,“一、二、三……十七,我、叫、葉十七。”

小夭突然瞪大瞭眼睛。

她恍恍惚惚拾起地上甘草片,向著前院走去,感嘆命運的玄妙和神奇。卻無意間錯過瞭麻子的嘀咕,“一、二、三,十八,這也不是十七呀……”

第六章 卿須憐我我憐卿

秋末的午後,太陽溫暖宜人,是一天中最舒適的時刻。

今日回春堂病人少,小夭已早早逃回後院躲懶。

她去河塘摘瞭片荷葉,遮住眼睛,仰面躺在曬草藥的草席上,本想同之前那般雙臂雙腳拉伸延展、撐拉筋骨,但想到自己做瞭千年女身的那分矜持,又有點放不開,隻在荷葉下暗暗笑。

一切慢慢好轉起來。王母讓烈陽送來瞭助她重新修煉的藥物,隻是她靈力已散入全身血液,用藥物將雜散靈力再逼回筋脈,勢必比散功之痛更為難忍。雖王母考慮她未在瑤池,已將藥效稀釋至百之一二,但她怕在回春堂貿然用藥會害老木他們操心,便先留著等今後再作打算。阿獙也讓烈陽帶瞭話過來,這個促狹的獙獙妖竟給顓頊傳瞭信,謊稱玉山收到信報,在中原地區有疑似小夭的女子出沒。可想而知,顓頊收到信息必然已帶著阿念奔向中原,自不會再來清水鎮。

十七的身體也已經恢復瞭七八成,看上去依舊瘦弱,但他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挑水、劈柴、種藥、磨藥都能幹,尤其是記憶力十分好。麻子和串子跟著小夭已經十來年,很多藥草依舊記不住,十七卻不一樣,不管什麼藥草,隻要小夭給他講解一遍,他就能牢牢記住。漸漸地,小夭不管去哪裡,都帶著他,力氣大、記性好、沉默寡言,吩咐什麼做什麼,簡直是殺人放火做壞事的首選夥伴。

小夭偷偷提開瞭荷葉看,看到十七正在旁邊專心致志地切藥,凌亂雜散的藥材在他手下翻飛,落入藥盒時已呈幹凈整潔的模樣。陽光落在他身上,映得他的面龐清絕透亮,他唇角微勾,似是對手下這些無聊又反復的活計十分滿足。

小夭舒服地閉上眼睛,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喟嘆出聲。

聽到她的動靜後,十七微微側身向她,將他早就鹵好的鴨脖子遞過來。

啃著鴨脖子,瞇眼數著瓦藍天空上的潔白雲朵,小夭心滿意足地翻瞭個身。這樣的日子,她已經惦念上千年瞭,唯一遺憾的是身邊還缺瞭一個一起無聊的人……

自玉山歸來,她便一直撓心撓肺,心裡刻刻生癢。但如那天歸途上烈陽的提醒,現在的相柳並非是防風邶,他們之前並沒有往事糾葛,對於生性謹慎的神農義軍軍師而言,貿然接近不僅近不瞭九頭蛇妖的身,更容易斷送自己卿卿小命。

“十七……”

十七抬頭看向小夭,小夭卻不知如何對他說起,咬瞭咬嘴唇,她忽而眉開眼笑,“我們去找樂子,走。”

十七乖順地放下瞭手中的活,走到小六身旁。

小夭那時心念一動,想到的便是桑甜兒。顓頊近期不會再光顧清水鎮,那桑甜兒也不會再受指使去接近串子。對這個通透睿智的女孩,小夭半存心疼半存感激,但假若沒有顓頊的牽線,桑甜兒極有可能將在娼妓館蹉跎更多歲月。

帶著十七一路快走,不出一刻便已到瞭東槐街上的娼妓館。

小夭正欲大跨步擺出嫖客的不羈姿態進館時,卻被葉十七拉住衣袖。

“不要去。”葉十七唇角彎彎,眸色柔和。

“放心,我是去找人。”小夭拍瞭拍十七的手,“再說你們平常談生意聊事情,這些風月場地應該是常客才對,怎麼,都是男人,還會害羞?”她生瞭促狹心思,故意逗著,腳下卻更肆意地走進娼妓館。

十七低垂著眼,放下瞭手,亦步亦趨隨著小夭。

“老板,找個雅間,阿嚏,喚倆姑娘來,阿嚏……”進門瞬間,濃重的脂粉香氣熏得她口鼻刺癢,眼睛都不由自主逼出瞭淚。

十七微微搖頭,淡笑著給她施瞭訣,瞬間她又感受到瞭幹凈輕薄的空氣。

“鴇母呢?”回予十七一個感激討好的笑,她叉著腰開始嚷嚷起來。

一穿金戴翠體態豐腴的中年婦人姍姍而來,她甩著帕子跟路過的公子哥兒調著笑,卻斜著眼打量著小夭:“這不是回春堂的小六醫師嘛?今兒個來我們館開開葷哪?”

中年婦人本還打算刻薄幾句,可在目光掠及葉十七時卻睜大瞭眼,連妖嬈輕浮的身姿都板正瞭許多,泛著油光的臉上竟顯出幾分羞色。

小夭回頭看瞭一眼十七,心下瞭然,不覺嗤笑出聲。

“鴇母傢的姑娘均天姿國色,這不賺瞭點小錢,想來館裡松快松快。”小夭曖昧地拿手肘觸著鴇母的胳膊,一臉壞笑,“聽說館裡有個姑娘叫桑甜兒,鴇母給引見引見?”

鴇母面上三分厭煩,嫌惡拍開小夭的爪子,沒好氣地拽過路過的雜掃龜公,指使他帶小夭二人去樓上找桑甜兒去。但卻在葉十七路過時,拽過他的胳膊,吃吃笑著:“這位公子如果要安排,奴傢倒是可以親自來。”

小夭大笑著拽瞭葉十七跑上二樓,樂不可支。

葉十七絲毫不見惱,反而瞧著小夭眉眼彎彎,倒是讓小夭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桑甜兒此刻房內沒有其他客人,二人進瞭房間,小夭便向十七使瞭個眼色,而十七也默契地帶上瞭門。小夭心內不由感慨,無論前世還是今生,葉十七總是懂她十之八九。

桑甜兒原在貴妃榻上休憩打盹,看到客人進屋便提跨起身,妖妖嬈嬈地行瞭禮後,便給二人添瞭茶。

“兩位公子一同前來,是喝茶,還是聽曲,還是?這奴傢可伺候不瞭兩位公子……”桑甜兒媚笑著去勾葉十七的衣襟,而十七卻緊退一步,將將避開。

桑甜兒僅愣瞭一瞬,便回過身子給小夭續瞭茶,一雙刻意描長的丹鳳細眼不住向二人打量。

小夭囫圇間已灌下兩杯茶水,而桑甜兒也極有眼色,不再多話,安安靜靜給她續上第三杯。

“甜兒美人可知我開瞭個醫館?”小夭斜著眼,兩根手指曖昧地勾上桑甜兒的下頜。

“六醫師妙手仁心,我們姐妹可各個仰慕的很。六醫師一手送子神技,隻可惜我們姐妹們無福消受。”桑甜兒甜笑著將茶水遞到小夭唇邊,通身嬌弱的拂柳之姿,寬袍不掩姣好身段。

“你想學嗎?”

桑甜兒怔住瞭。這問題猝不及防打亂瞭她每日慣常的嬉戲調笑,她似懂非懂,卻又心生一分疑慮、三分渴望,“六醫師這話是何意?”

“你想學,就跟我去回春堂,我教你。”

似乎明白瞭小夭的意思,卻又不敢相信小夭是那樣的意思,桑甜兒呆愣瞭半瞬,又恍然醒悟,對著小夭猛點頭,眸中帶淚。

葉十七也疑惑地望向小夭。

“你可想好瞭?跟我回去可要幹活受累。”小夭笑著說道。

“奴傢願意。”桑甜兒急急應和,含羞帶怯地望著小夭。

“成。那你等我消息。”心知桑甜兒肯定誤會瞭她的意圖,小夭也不打算解釋,隻捏瞭捏桑甜兒細嫩的臉蛋,便起瞭身。

將出門時,小夭回頭問她:“你就不怕我把你帶去火坑?”

卻見桑甜兒對她笑:“誰不知道鎮西回春堂呢,我有何可怕。”頓瞭一瞬,她掛著淚,似在喃喃自語,“我本就在火坑,最壞不過換一個火坑而已。但不試著跳出去一步,誰知以後不是海闊天空……”

小夭沒再說話,頭也不回便去找瞭老鴇。

在她匆匆尋覓老鴇時,恍似在某個雅間看到兩個眼熟的影子,一個白衣清冷,一個褚衣放蕩。待她停下步子回頭細找,卻忘瞭是哪號雅間。

“十七……”她剛想回頭問葉十七,卻發現身後早已沒有男人的身影。

第七章 相思隨風去還轉

回去道上,小夭懊惱地踢瞭一路的石子。

千算萬算,她漏算瞭自己現在身無分文,僅僅隻是清水鎮兩袖清風、傢徒四壁的玟小六醫師,而非昔日吃穿不愁的高辛玖瑤大王姬。

由奢入儉難,本來還剩大半瓶的玉山玉髓,抵押出賣還能換回桑甜兒的贖身錢,可竟被她一口悶瞭。

她一路嘀咕著,恨極瞭又欲甩手給自己一巴掌。

一邊的葉十七一把握住她蠢蠢欲動的爪子,唇角帶著笑意,將隨身帶著的鴨脖子遞給她。

“六哥可是在擔心贖金?”十七問道。

小夭開始念叨:“跟鴇母誇瞭半天海口,可竟忘瞭我如今分文沒有。得桑甜兒多等我些時日,也不知她會否當我是個騙子……”想著想著,小夭恨恨地踢向路邊商鋪的門檻石,卻又疼得嗷嗷直叫。

“桑甜兒,很重要?”葉十七問她,眸色竟比平常認真瞭幾分。

小夭明白他的意思,她拍瞭拍十七的手,說道:“再重要沒有你重要,你若無心其他,就按你葉十七的活法來。真有急事,我必然找你出面。”

十七彎瞭彎唇,又將帕子遞給她。

待回瞭回春堂,小夭召瞭老木、麻子、串子等人說起桑甜兒這事。老木一張老臉皺得和朵菊花似的,十七低垂著眼。麻子和串子倒是異常興奮,口口聲聲喊著六嫂。

等麻子和串子回屋睡覺,十七也被打發回瞭屋子後,老木問小夭,“這個桑甜兒,你是怎麼打算?”

“是個可憐人,打算收來當個徒弟。怕回春堂後繼無人,沒人護你們。”

老木老菊花似的臉更皺瞭幾分,他拍瞭拍小夭的肩:“你自己的事自己打算好。”

想瞭一忖功夫,老木又和小夭商量,“串子還能等等,麻子的婚事卻不能拖瞭。你也知道麻子和屠戶高的姑娘看對瞭眼,我們如果再不下聘,麻子瞅好的媳婦就要飛瞭,我琢磨著進一趟山,挖些好藥草,如果僥幸能挖一兩株靈草……”

小夭擺瞭下手,“山裡是神農兵的地盤,你個軒轅的逃兵進山不是找死嗎?況且你對那些花草也不瞭解,我去吧。”心下卻苦笑,這下得賺夠買兩個人的本錢,這趟進山可是壓力巨大。

老木琢磨著說:“共工軍紀嚴明,從不濫殺無辜;普通平民碰上瞭神農兵也不怕,可是那個軍師相柳,卻不好相與。傳聞他是隻九頭妖,天生九條命,綽號九命,手段十分狠辣。”

小夭心中暗笑,老木這評價可真是入木三分的準,第一次見就被打瞭四十鞭,可不是手段狠辣,但口上卻說,“我又不是去刺探軍情,隻是去挖些靈草,他再狠辣,也要遵守軍紀。何況,我根本不可能碰到軍師相柳這種大人物。”

老木想著的確是這個理,他打瞭半輩子的仗,別說九命相柳,比九命再低好幾級的軍官也沒見過。他放下心來,叮囑小夭一切小心,能去的地方就去,不許進入的地方千萬不要進。如果挖不到靈草,回來後再想辦法。

小夭怕麻子和串子阻攔,沒告訴他們,她特地帶瞭前幾日兵器鋪買的弓箭,天還沒亮就出發瞭,走時還想著,這次是否能碰上某個九頭大妖。

哼著小曲,啃著雞爪子,小夭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一事,回頭一看,十七果然無聲無息地跟在她身後。小夭揮揮手,“你怎麼跟著出來瞭?我要去山裡挖草藥,你趕緊回去吧。”說完接著往前走,不想十七並未離開,而是依舊跟著她。

小夭回頭對他笑道:“放心回去吧,清水鎮我待瞭幾十年,無論誰那都能有幾分臉面,你回傢等著就行。”

十七安靜地站住,低垂著眼,用沉默表達瞭堅持。

小夭沒辦法,叉著腰,提高瞭聲音:“喂,你趕緊回去啊,你這身份反而會招禍,明白嗎?”

說罷再也不回頭,自顧自走著。小夭明白,隻有這樣說,葉十七才不會貿然跟隨。

不出半天,她便已進瞭山。小夭找瞭個接近水源的避風地休息,用藥粉撒瞭個圈,打完水,又采瞭一些野蘑菇野蔥。

在來的路上她聽到有山雉的鳴叫,打算試試射箭的功夫是否還在她手上。

“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式成……”喃喃背誦著防風邶當年教她的口訣,她緩緩拉開弓對準灌木間的異動。

讓她十分欣喜的是,防風邶教她數十年的本事竟一分一毫都沒丟。隨著箭意迸發,灌木中的山雉應聲而落。

再細忖,她即明白瞭其中道理,弓箭用巧勁,對曾經的她來說並未依仗靈力,而她在上千年的禦箭中早就習成記憶反應,現在再拾起箭術可不就是手到擒來的事。

小夭把山雉收拾幹凈,把野蘑菇和野蔥填到山雉肚子裡,抹好鹽,灑瞭點梅子酒,用大葉子把整隻山雉包好,封在黃泥裡,埋到篝火下。她又動作麻利地架瞭個簡易的石頭灶,用帶來的陶皿熬野蘑菇山雉內臟湯。

呷瞭口梅子酒,又給烤山雉撒上瞭她秘制的藥粉,正欲大快朵頤時,頭頂卻傳來男人冰涼涼的聲音。

“玉山子弟,卻使著防風傢傳秘技,是回春堂藏龍臥虎,還是玉山準備入世一爭?”

小夭驚得梅子酒橫撒一地,這聲音,可不就是是九命相柳!

每次進山都能碰上,不說是緣分都敢不信。小夭嘀咕著,但身體卻不敢不動。

她撐著身側大石將站起身,搭著討好的笑,向相柳作瞭個揖。再想到自己現在這身留影佩的幻型相柳應能看穿,又手忙腳亂換瞭女子禮式。

“回春堂玟小六見過軍師,軍師賞光一起用點?”

九頭妖怪卻冷冷地看著她,不做言語。

小夭偷偷打量著白衣白發戴著面具的九頭大妖,卻發現他下擺有血痕污漬。以九頭妖喜白厭臟的習性,肯定又在哪裡帶瞭一身傷回來。

三分心疼、兩分無奈,小夭抬頭喊:“軍師受傷瞭?不妨讓小人替你醫治一二。”

卻聽一聲清越的雕鳴劃過夜空,直奔她而來。她避閃不及,本以為將被毛球撞上時,卻感覺凌空一起,再睜眼已同相柳一道在金冠白羽雕背上。

“大,大人,這是何意?”

“身後有尾巴,你不知道?”九頭妖似笑非笑看著她。

她一驚,又馬上回過神來。九尾狐善追蹤精於藏匿,雖不讓他隨同,但十七還是偷偷跟著來瞭。

一時不知言語。

小夭斜著眼偷偷打量著九頭妖怪,他靜坐雕背,身形如風間白雲,纖塵不染、風姿卓絕,卻又顯得很是瘦削孤單。

心下一酸,她的眼神卻不由自主落在相柳染瞭血漬的衣擺。

小夭輕輕拽過他的衣袖,試著去探相柳的脈門,卻發現脈象混亂,應是受瞭重傷。

可相柳竟未反對她的逾距之為,小夭心下又是一喜。

而此刻毛球也盤旋下降,將二人落在瞭葫蘆形狀的湖邊。

“上一次看不破你的幻型,這次幻型下才是你本體模樣?”相柳的手慢慢地探上小夭脖頸,指尖妖爪也逐漸幻出尖利的形狀,似一不如願就會刺穿小夭的脖子。

小夭收瞭留影佩的神通,露出本身面貌,“少時體內有異器封印,一直不得真容。上次求你拜見獙君,王母才解我困惑,還我容顏。但我以假容貌在清水鎮行走已久,不得已又隱瞭真容。”

“軍師也慣以面具示人,相信定能理解。”陰惻惻地作瞭個死,小夭感受到脖頸間肌膚刺痛,定是九頭妖利爪劃破所至。

“藥方。”

小夭半晌才緩過神,明白相柳所說藥方應是上次求見他時獻上的九顆療傷藥的藥方。

心下一軟,小夭實不忍九頭蛇妖受重傷之苦,說道:“沒有藥方,配藥是普通草藥,但藥魂是我的血。你若需要,現在即可一試。”

輕輕掙脫相柳的利爪,小夭下意識想探出手腕,但心念一動,卻提腕把衣服領子往下拉瞭拉。

相柳也沒客氣,他俯下身子,低頭咬住瞭小夭的脖子。舌尖品嘗到瞭血,他心內震驚過後又有瞭幾分瞭然,慢慢加重力度吮吸起來。

當小夭明顯感覺眼目眩暈時,相柳放開瞭她。

“你就不怕被我吃瞭丟瞭命?”小夭的脖頸間仍能感受到九頭妖鼻尖溫熱的氣息。

“神農義軍軍紀嚴明,我又並非軒轅和高辛的人,大人自然不會殺我。”小夭陪著笑。

“我是什麼人,你應該瞭解。可你是什麼人,我卻不甚明白。我的人查不出你的來歷,可萬一你對我神農義軍不利,我必殺你。”相柳甩開小夭,陰惻惻地說。

“大人放心,我對神農義軍沒有任何惡念。我已將自己最大的秘密告於大人,如若大人不信,可隨時將我生吃活剝。”

頓瞭頓,小夭又問:“是誰傷瞭大人?這清水鎮還有其他勢力可以傷你?”

顓頊已去瞭中原,據她所知,這段時間清水鎮應沒有其他勢力明顯湧動。

相柳冷冷地看瞭她一眼,“你既是玉山的人,不該過問的就別管。”說罷便召喚來毛球策雕而去。

小夭遠遠目送著一妖一雕劃破夜空遠去的背影,發起瞭呆。

緩瞭一陣後,小夭不由苦笑,她好不容易獵來並烤熟的山雉,竟是一口都沒吃到。幸好她的弓隨身背著,不然就九頭妖怪這毫不顧人死活的做法,她得在山林裡吃幾日的苦。

接下來兩天倒是異常順利,有箭術傍身,小夭狩獵更易得手,左左右右共獵瞭七八頭異獸,得瞭幾身好皮子。將將算著,應該夠兩個姑娘的花銷。

回去路上路過崖邊,竟還采瞭幾株植楮草。這下麻子結婚的錢也夠瞭。

回瞭清水鎮,十七早就在鎮口河邊等她。

到瞭回春堂,老木揮舞著木勺質問她為什麼回來這麼晚。

小夭笑嘻嘻地把獵來的皮子和采摘的藥草拿給他看,老木大喜過望,急忙把皮子和草藥拿瞭過去,小心翼翼地收好。

小夭沖十七眨眨眼睛,哼著小曲,回瞭自己的屋子。

兩日後,小夭去娼妓館把桑甜兒領瞭回來,安置在回春堂偏屋。

一個月後,在老木的張羅下,麻子和屠戶高傢的閨女春桃定下瞭親事。

一切,都恢復瞭正常。每日的生活,依舊和前一日一樣,平靜到乏味,乏味到無趣。除瞭,小夭得瞭空就開始窩在藥房神神叨叨用各種材料煉制各種美麗的毒藥。

第八章 雲譎波詭因果繁

桑甜兒是頂頂好的學醫開店的苗子。跟在小夭身邊,小夭動嘴,她動手,兩人配合著,看病抓藥,竟然像模像樣、有條不紊。

有時候,受瞭外傷的病人來求醫,桑甜兒不怕血,也不怕惡心,在小夭的指點下,清理傷口、包紮傷口,做得比小夭還細致,病人離開時,不住嘴地道謝。

虛心耐學下,她比小夭更勝在八面玲瓏。小夭性子冷,容易急躁,病人多咋呼幾句便不耐煩。而桑甜兒卻能察言觀色,三兩句話就能把病人和傢屬都哄得服服帖帖,全遵她囑咐。

麻子和串子一開始不服氣,一段時間下來倒也心悅誠服,由得桑甜兒指揮支配。

看桑甜兒支棱起回春堂有模有樣,小夭也更樂得自己躲懶,窩在小藥房裡做做毒藥,或帶著葉十七四處晃蕩。

一日,小夭帶十七在東街孫老板的茶水鋪喝茶聽書,說書先生揮著羽扇,搖頭晃腦講的正是三百年前高辛王姬之事。

“朝雲峰的軒轅王後生有三子一女,各個文武雙全、才華出眾,隻可惜全都戰死殉國,僅剩下的孫子和外孫女,也被迫離開瞭軒轅國。正可謂王孫王姬各東西,臨別執手淚沾衣……”說書先生拿扇掩面,做悲慟狀。

小夭嗑著瓜子,嗤笑一聲。

先生扇子一搖,繼續講道:“小王姬去往玉山拜師學藝,苦苦等待親人團聚幾百年。而小王孫卻在王叔們的排擠下,不得不離開軒轅去高辛做質子。可惜,花不常好人有變,小王孫隻把他鄉作故鄉,每日陪著高辛的二王姬,遊山、戲水、不問世事……”

小夭呸一聲吐掉瓜子皮,順手給十七撈瞭滿把花生,笑瞇瞇地呷瞭口粗茶,眼睛微微瞇起,一派愜意模樣。

而一邊的葉十七卻信手捻著花生剝殼,若有所思。

小夭撈過十七剝的花生米,一把丟入嘴裡,笑道:“這說書的就是酸,還王姬王孫,指不定早就是一坯黃土。”

“嗯。”十七應和著,雙眸清澈,有微微的笑意,淡然寧靜、悠遠平和。

小夭忽然問道:“這清水鎮一半都是你傢的嗎?”

十七怔瞭一刻,緩緩點頭。

“那你知道現在這裡有哪些勢力嗎?”小夭靠近十七耳邊低聲問。

十七驀地抬頭,右手捏訣給二人下瞭禁制:“我已有段時間不回……青丘塗山傢。”頓瞭一刻,他繼續說道,“最新時局並不清楚。但就最近來看,清水鎮各方勢力混雜,而以軒轅居多,五王、七王的部屬常出沒清水鎮各處。中原子弟也不少見。”

小夭縮回瞭頭,單手支著下顎,笑嘻嘻地看著十七:“那你打算何時回去?”

十七低垂著眼,避而不答:“安排桑甜兒,可是你要準備離開瞭?”

“可能吧。”小夭撐著下頜,皺著眉頭,歪頭思索著什麼。

卻聽十七突然問道:“這些年,你怎麼過的?”

“與親人走散,得瞭怪病,在山裡過瞭二十年,又被你的本傢九尾狐囚禁三十年,最後兜兜轉轉回瞭傢,陪著一群傻子……”

小夭笑著給十七滿瞭一杯茶,又說道:“人生際遇無常,沉溺過去的傷痛,不如享受當下樂趣。”她以為十七又想起瞭被塗山篌囚禁虐待的那幾年。

而葉十七卻低垂著眼,不再說話。

人所承受的傷害有兩種,一種是肉體的傷,看得見,會流血;另一種是心靈的傷,看不見,不會流血。

塗山篌囚禁虐待他兩年,日日辱罵,試圖用傷害和恥辱磨滅他青丘公子的靈氣和傲氣。他把衣衫襤褸、腿不能行、口不能言、渾身惡臭的塗山璟放在鬧市,等一名女子。那女子苦練十年舞,隻為青丘公子看她一眼。而當她看到剝除華服、惡臭骯臟的塗山璟時,卻避之如惡靈野獸。再後來是不遠萬裡來青丘一住十年,隻為和他下棋的名士,不惜千金求他一畫的墨客,喚他一字之師的文人……塗山篌大笑著看他被徹底摧毀。

再後來,卻有人溫柔地將這樣的塗山璟抱起。輕輕為他擦去污漬,把他抱在懷裡,為他洗三年沒有洗過的頭發。她以為他全然無知,可深習迷幻之術的九尾狐一族,怎可能被輕易麻痹。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有多麼恐怖醜陋,而她卻如同對待一件珍寶,細膩地呵護,一遍遍喚他,為他落淚傷心,甚至用盡天材地寶及自己的鮮血,隻為讓他恢復如初,卻在他醒後半字不提,僅用兩個全無約束的交易將將瞭斷。

再堅強的人碰到肉體的傷,都會靜養休息,直到傷口愈合,正如此刻般,他一身幹凈無垢,似從未經歷那幾年。而心靈的傷,一樣也在慢慢治愈,凝成牢不可破的信仰。

小夭並不知十七此刻的復雜心緒,她的思緒反而被五王和七王所占。

看來即使沒有顓頊,清水鎮這一處神農殘部,仍是軒轅王的心頭之刺,也是軒轅王族子弟求取帝王之心的腳下石、雲間梯。

“塗山璟。”小夭突然喚道,“做個交易吧。”

“好。”

“回去提防塗山篌和防風意映,二人有舊,恐將繼續對你下手。”

“好。”

“以後,盡量幫我留九命相柳一命,可好。”

“好。”

二人一時無言,均思索著前路方向。

第九章 相思如舊人如舊

離上次密林遇見九頭妖已過去大半個月,小夭攢的毒藥也有瞭幾盒,但思索良多仍找不出一個靠譜的見面理由,畢竟小命還是要緊。

深夜,小夭站在窗前,對著月亮虔誠許願,但這次並非希望他吃飯噎死、喝水嗆死、走路跌死,而是希望他早點來見她。

念念叨叨許完願,她關瞭窗戶,想好好睡一覺別老夢到某個妖怪,而一轉身卻看到相柳,一身白衣,斜倚在她的榻上,竟是未戴面具,冷冰冰地看著她。

小夭心花怒放,但面上卻分毫不顯。

“軍師夜探姑娘傢閨房,有何貴幹?”

“你找我?”相柳微笑著,勾勾手指。

小夭顛顛地蹦到他面前。

相柳問:“洗過澡嗎?”

小夭笑著,“就等大人來臨幸瞭!”

相柳果然勾住小夭的脖子狠狠咬瞭下去,吮吸著鮮血。小夭閉上瞭眼睛,溫順地頭微微後仰,感受著脖頸間傳來的陣陣刺痛和酥麻。

好一會後,他才放開瞭小夭,唇貼在小夭的傷口上,“害怕嗎?”

“怕!”

“撒謊!”

小夭依舊油嘴滑舌說:“我同玉山獙君有舊,您是獙君好友,大人義薄雲天,肯定不會對兄弟關照過的兄弟下手。”

相柳似笑非笑,說:“也許我並不看玉山和獙君臉面,那又如何。”

小夭嬉皮笑臉地攤攤手,“那我就自認倒黴,大人喜歡怎麼處置都行。”

“又撒謊!”

小夭看相柳,雖然白發依舊紋絲不亂,白衣依舊纖塵不染,但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幹凈,必然是受瞭傷。嘆瞭口氣,她抓過相柳的手,探他脈門,果然脈息紊亂。好在還有自己這個血包。

相柳撫摸著小夭的脖子,好似選擇著在哪裡下口,“你究竟是吃什麼長大的?如果讓妖怪們知道你的血比最好的靈藥藥效還好,就你這點微弱靈力,隻怕真的會被拆吃得一幹二凈,玉山都保不住你。”

小夭笑著拂開他的手,在榻上挑瞭個位置挨著相柳坐下,說:“吃瞭玉山七十年千年玉髓,養瞭一身高於同輩的靈力。然後被九尾狐抓住,用各種各樣的寶貝養瞭三十年,吃很多很惡心的東西,最後再將靈力全部散入血液。可惜他無福消受,便宜你啦。”

“也許你喝的血裡就有那些的東西哦。”小夭繼續插科打諢。

“他把你養在籠子裡?”

“嗯。”

相柳沉默瞭一瞬,手在小六的脖子上摩挲,“那九尾狐呢?”

“他應該一捉住我就殺瞭我,可是他被仇恨和貪婪蒙蔽瞭眼睛,想把我養得肥肥時,再吃瞭我,用我的靈血恢復他失去的功力……哦,我忘記告訴你瞭,他其實已經不是九尾狐瞭,而是八尾,他的尾巴被剁掉瞭一根,元氣大傷。他養瞭我三十年,就要大功告成,可那天他不小心,在我面前喝醉瞭。”

“你殺瞭他?”相柳問。

小夭笑,卻沒有回答相柳的話,反問道:“大人深夜來訪,就為聊天?我還可以給你講過去幾百年的故事,聽不聽?”相柳脫瞭外衣,舒服地躺下,“閉嘴,借你的榻睡覺。”

“那我睡哪裡?”

相柳斜瞭她一眼,她卻並沒有被嚇到,反而挨著他尋瞭個舒服位置側身躺下。

半夜裡,小夭摸索著騎到相柳身上,相柳徐徐睜開瞭眼睛。

小夭似夢遊般,隻定定著看著他,眼裡有悵然的感傷,更有劫後餘生的慶幸,種種情緒復雜重疊,凝在眸角成瞭淚。

她突然俯身下來將自己印上九頭妖怪的唇,一瞬後,又似遊魂般窩在他身側躺下,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臂彎。

相柳閉上瞭眼睛。

小夭迷迷糊糊想著,王母給她恢復靈力的藥,可能要等很久才能吃上瞭。

第二天一早,小夭醒來時,榻上已隻剩下她一人。

她從廚房裡拿瞭點吃的,打算帶去回春堂邊出診邊吃著,一抬頭看見瞭十七。

十七快步走過來,眼中浮起笑意,剛要溢出,看到瞭小六脖子上的齒痕,不知內情的人看到隻會當是一個吻痕。十七飛快地瞟瞭眼小夭的屋子,眼睛裡的光芒淡去。

“昨晚相柳來過?”十七問。

“嗯。”

十七抬起頭,盯著小夭的眼睛:“你們倆的身份,在一起會很艱難。”

小夭拍瞭拍十七的胳膊,一副混不吝的模樣,“世事都難,怕難就放棄,萬一追悔莫及呢。吃瞭這麼多年的苦,因為有刺就不敢吃一串紅,那也嘗不到甜。”

“你的交易,我會想辦法。”十七垂下眼,朝著門外走去,低沉柔和的聲音卻隨著風清楚傳來。

第十章 若問相思甚瞭期

第二日天光未開時,小夭還在酣睡,十七卻已同老木辭別,待小夭醒轉早就人去屋空。

得知十七的離去,小夭心中黯然,但很快又釋然。近千年的前塵牽扯,她亦愧對於他。她曾在河邊撿回他一條性命,卻也讓塗山璟一世無法自葉十七的厚殼束縛中剝離而出。驚才絕艷的青丘公子塗山璟,最終成為滿身疤痕的傀儡木偶。

小夭隻盼他這一生真正鳳凰涅槃,自洽獲得新生。

想通,和真正接受自己想通,完全是兩碼事。

雖接受瞭葉十七的離去,小夭仍然鬱鬱寡歡萎靡瞭好幾日。

回春堂有瞭桑甜兒,她也越發憊懶。

夏日氣息越發濃烈,灌木鬱鬱蔥蔥,野花繽紛絢爛。小夭繞過屋子,穿過藥田,走到河邊,對著水面掐著留影佩百無聊賴地給自己換臉,男人小六、女人小夭、男人小六、女人小夭……哪張臉都熟悉,但選哪張臉的將來都如眼前河水,渾不見底。她又憤憤地拿手指擾亂水面平靜,將倒影打碎。

一直從下午看到晚上。

白雕毛球貼著水面飛來,相柳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小夭立即站瞭起來。

相柳伸手,小夭從善如流地抓著他的手躍上瞭雕背,轉瞬就隱入雲霄。

毛球在天空疾速馳騁,相柳一直不說話,小夭也摩挲著毛球的羽毛不說話。

半晌,小夭似乎聽到瞭相柳的輕咳,她抓起相柳的手腕,熟門熟路探起脈息。果然,紊亂有如她此刻的心緒。

相柳輕拍白雕,毛球不敢再撒歡,規規矩矩地飛起來。

小夭認命地拉下衣服領子,示意他趕緊享用。相柳也不客氣,擁住小夭,低頭開始吸血。

已習慣瞭被咬,小夭越來越享受這種利齒刺入皮肉的疼,疼中夾雜著絲絲酥麻,酥麻中有微微的快感。她沒有閉眼睛,而是看著天邊的雲、遠處的月、掠過身邊的鳥發起瞭呆。

“你身邊那個男人,是塗山璟?”相柳問道,他的唇仍貼著她的脖子沒動,吐息間的熱氣刺得她脖頸犯癢。

“明知故問,我不信你們沒查過。”

“他怎麼到瞭你這裡?”相柳問。

“他被害,我正好救瞭他,救活瞭,人就走瞭。”

“他走瞭,你很不開心?”相柳放開她,卻遠遠望向別處。

小夭長舒一口氣,說:“不是因為他走瞭不開心,而是不知道怎麼接受變化。就像我已經習慣瞭每天有甜兒幫我坐堂,哪一天她不在瞭,我就會難過。哪一天早上如果老木沒有做早飯,我也會難過。因為我不知道甜兒走瞭,哪一天她才能來。同樣,哪一天沒有熱的早飯,我也怕老木不會再做。”

相柳問:“你喜歡現在的日子?”

“喜歡。但知道馬上會變。所以害怕。”

相柳凝望著虛空,面色如水,無喜無怒。

小夭問:“是五王的人傷瞭你?”

相柳沒有回答,卻輕聲問她:“你被鎖在籠子裡喂養的那三十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剛開始,我總想逃,和他對著幹,喜歡罵他、激怒他。後來,我不敢激怒他瞭,就沉默地不配合,企圖自盡,可死瞭幾次都沒成功。再後來,我好像認命瞭,苦中作樂,猜測那死狐貍又會抓來什麼惡心東西讓我吃,自己和自己打賭玩。再再後來,我越來越恨他,瘋狂地恨他,開始想辦法收集材料,想弄出毒藥,等老狐貍吃我時,我就吃下去,把他毒死。”

小夭挨近相柳,將頭靠在他肩上,手指卷繞著他的白發玩,“誰曾想,我也隻是個無力自保、無人可依、無處可去的可憐人呢。雖然你肯定不信,你需要我再深入講述一下我的悲慘過去嗎?我可以考慮適當地誇大修飾,保證讓你聽瞭發現沒有最慘,隻有更慘!”

相柳抬手,想捶小夭,小夭卻閉上瞭眼睛,下意識地蜷縮,護住要害,溫馴地等著。這是曾被經常虐打後養成的自然反應。

相柳的手緩緩落下,落在瞭小夭的額間。

“這是胎記?”

“駐顏花。就是它讓我沒瞭臉。”

“你倒是坦誠,不怕我殺瞭你?”

“你肯定已經查過我,我又不是真不怕死。”

“心情不好嗎?”沉默許久後,小夭問。

相柳沒有回答,毛球漸漸落下,貼著海面飛翔,相柳竟然直接從雕背上走到瞭大海上,沒有任何憑依,卻如履平地。

他朝小夭伸出手,小夭立即抓住,滑下瞭雕背。毛球畢竟畏水,立即振翅高飛,遠離瞭海面。

相柳帶著小夭踩著海浪,迎風漫步。

沒有一絲燈光,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前方什麼都沒有,後面也什麼都沒有,天地宏闊,風起浪湧。小夭覺得自己渺小如蜉蝣,似乎下一個風浪間就會被吞沒,下意識地拽緊瞭相柳的手。

相柳忽然站住,小夭知道是為什麼,隻是不自禁地往相柳身邊靠瞭靠,陪相柳一起默默眺望著東方。

沒有多久,一輪明月,緩緩從海面升起,清輝傾瀉而下,小夭被天地瑰麗震撼,心上的硬殼都柔軟瞭。

在海浪聲中,相柳的聲音傳來:“隻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貴。”

小夭輕聲說:“再稀罕的景色看多瞭也膩,除非有人陪我一塊兒看才有意思。你能陪我嗎,無關長久也是好的。”

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反正相柳沒有任何反應。

最瑰麗的一刻已經過去,相柳召喚來毛球,帶他們返回。

相柳閉著眼睛,眉眼間有疲倦。

小夭壯起膽子扶著他的雙肩,直視著他的雙眼,“你查到我叫什麼名字瞭嗎?”

相柳不說話。

小夭似根本不在意有沒有人理她,自顧自說著:“我的父親是俊帝,母親是黃帝的女兒軒轅王姬,我叫高辛玖瑤,但是也不知道能姓多久高辛。我的生父是傳說中的魔頭蚩尤,這個你肯定查不到。因為額上有一朵桃花胎記,他們也叫我小夭,取桃之夭夭、生機繁盛的意思。以後你叫我小夭吧。對瞭,有空記得讓毛球來找我拿我做的藥。”

快到清水鎮瞭,毛球緩緩飛下,將她放在河邊。

小夭隻覺額上一點柔軟的清涼,似雪花輕輕飄落,又立即融化在風裡。

白雕已載著白發妖怪劃破月光,朝著更黑的夜空而去。

第十一章 兵戈起兮離歌揚

悠悠半月過去。

清早,小夭正面朝晨光,半瞇著眼,一口一口呷著老木做的羊肉湯。

卻聽熟悉的雕鳴自背後傳來。

白羽金冠雕毛球幻化的小白雕站在窗框上,趾高氣揚地盯著她。

認命地放下碗筷,小夭去藥房取給相柳的毒和藥,早已攢瞭滿滿幾大盒。

看小白雕這幅拽屁的樣子,小夭心下一動,倒是生瞭些捉弄心思。

幻形後的小白雕才拳頭般大小,她故意尋瞭個十寸見方的佈袋,囫圇般把幾盒東西都滿滿倒進。掂瞭掂分量,挺實在。

“雕大人,這點東西,對您來說不在話下吧?”說著便倏地將佈袋掛上小白雕的頭頸。

白雕毛球一時間無準備,竟被墜得一個踉蹌撲倒在窗框,窗框狹窄,繼又滑落在地,撲起灰塵陣陣。

小夭樂地哈哈大笑。

毛球惡狠狠地盯瞭小夭一眼,震瞭震翅膀朝她撲去。

小夭抱著頭,將佈袋抵在頭頂,“趕緊給你主子送去,先幹正經事。”

毛球細爪接過佈袋,憤憤地啄瞭小夭一口,便揚長飛走。

白雕走後,小夭便也出瞭門,她在鎮裡各處晃蕩。之前不曾留意,現在倒是真看到不少軒轅人,雖是便裝,但通身氣派一看便是行伍人士。

小夭又不由地想念十七,如果他在,現在的形勢他可以掰碎瞭講給她聽,此刻她也不會是個睜眼瞎的模樣。

小夭隨便盯瞭兩個軒轅兵,錯開幾步尾隨著,卻聽他們正聊著晚上行程。

一人說著今天要早點回房,未時後要上山。

一人卻說著,反正今天幹活千餘人,他們倆偷遲點回去應無礙。

小夭心下一驚。一直以來,無論是現在的五王七王,還是前世的顓頊,初始時對神農義軍都以偷襲勸降為主,似如今這般大規模進犯從未聽說,可見必是出瞭大變故。

心下焦亂,腳下卻仍隨著二人而動,三轉四順,看著他們遠遠去瞭鎮北一處郊外莊子。小夭心知這裡必是軒轅臨時營地瞭。

自身靈力低微,再貿然上前必會被發現,而此時山間林內必然已密佈軒轅的探子,去找相柳亦不是良機。

小夭不自覺地掐著手指,面色凝重,思緒雜亂。嘗慣瞭大王姬耳通八路、手伸四海的張狂後,再塞進玟小六的甕中,隻覺如斷手斷腳般無力。

卻聽洪亮的軍號打斷她的失神。

心下一狠,小夭當下做出瞭決定。她急急躍步,趕回回春堂後院。

她想嘗試刺殺軒轅領兵。

神農義軍長踞清水山不降不移,不僅因相柳等人武力高超,清水山群也是極佳的防守要地。山間多險崖峭壁、落石水泊,又在神農義軍常年修整下切斷瞭無數進山通道。現如今,除義軍外,旁人可進山的門路僅剩回春堂後門河口那條幹道。河畔幹道直上進入密林後,軒轅兵必不熟識山間野況。而當地慣常采藥狩獵的卻不一樣,一如小夭,在清水鎮二十年,林間處處隱蔽皆瞭然於心。

小夭忖著,她可提前隱於暗處,辨出領兵後偷放暗箭,如得手,軒轅兵群龍無首,應會放棄進山。神農義軍,必不能讓五王得手,不僅是為相柳。若被五王搶先一步,哥哥想回朝雲殿必然更難。

巳時,小夭已提前準備好箭矢弓弩,略一思索,她又帶上瞭藥房新做的幾味毒藥。

深深吸瞭口氣,小夭再次檢視隨身器物,確定已全部到位後,便換瞭身便利黑衣,帶上屋門,打算繞出後院進山。

“六哥,這是打算去哪?”桑甜兒抱著一框半幹的三七,正欲趁著天好去後院晾曬。

小夭望著這個出身風塵的女子,現如今她的身上已無半點濃脂艷粉氣息,有的盡是幹練和朝氣。

小夭對著桑甜兒笑。

桑甜兒敏感地捕捉到瞭異樣,“六哥,馬上吃飯瞭,你要去哪?”

小夭過去,幫桑甜兒正瞭正被竹筐蹭斜的衣襟,“甜兒,我去辦點事,可能要晚點回來。你,記得照顧好老木他們。”

桑甜兒雙目圓睜,欲言又止,隻沉沉點瞭頭。

小夭摸瞭摸桑甜兒的頭,滿心欣慰。誰能想這樣一個女子,竟能這般知情、知趣、懂理、明義呢,有桑甜兒在,小夭也能放心去幹自己想做的事。

腳下疾步,日中便已到瞭清水山密林。小夭循著高處踩瞭點,仔仔細細勘察過上下位置及可及視線,再三確保上可目視低處,下卻難判她所在位置。思索再三,她在附近又散上不少毒粉。

待佈置好周邊環境,她又催動留影佩將形貌幻回女身,給自己覆上黑色面罩。

而軒轅兵沒讓她等太久。

遠處漸漸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微動靜。

軒轅兵很狡猾,並未大張旗鼓上山,而是分散成小隊徐徐潛行。所有兵士服飾一致,發令、召集均看行列領隊的手勢,一時間竟判不準領兵將領的位置,更遑論揪出領兵。

小夭眼看著軒轅兵隊列一個個過去,架好的弓箭卻不知朝誰釋放,漸漸開始焦慮。額頭的汗珠垂落,滴入她的眼,刺得眸中澀疼,而她不敢眨眼,生怕漏過一人。

突然,她在下首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軒轅五王二子,倕梁!

那就對瞭!倕梁在場,此番運兵當由他帶隊。即使並非他領兵,他所處位階必然最高,摘瞭他的人頭,必引起騷亂。

托瞭前世識人的福,小夭不再猶疑。

她架弓引出已抹瞭毒物的箭矢,命準倕梁心口處。略一停頓,稍稍偏移半分,便放力射出。

箭出而倕梁應勢倒下。軒轅兵前後行列果然開始騷動,但千年軒轅大軍怎會臨亂四散,剩下的領隊們迅速安穩下陣列,有條不紊指揮醫士進行救治,而其他的則已經循著方向向小夭撲來!

小夭迅速收斂氣息,向著林間深處蛇形奔命,試圖甩掉追兵。而軒轅兵士卻緊追不舍,她的故弄玄虛、虛晃一槍對飽負經驗的老兵來說幾乎是佈鼓雷門。

腿上遽然刺痛,隨後她跌落在枯枝腐葉間。

娘的,她中箭瞭。

後方軒轅兵的聲音愈來愈近。小夭絕望地閉上瞭眼睛,好笑地想,這個時候要是大喊她是軒轅王姬的女兒,還來不來得及保住一條小命。

而此時一團亮白倏然閃現,金冠白羽雕風馳電掣般落在她身側,巨大的羽翼扇撲,揚起無數枯枝落葉,也將趕來的軒轅兵掀翻在地。白雕並不戀戰,它的利爪抓過小夭後便疾疾飛起,瞬間隱入山林。

軒轅兵能趕上一個靈力低微的女子,可誰能追得上熟悉周圍地形的鳥中霸王金冠白羽雕呢。

小夭心神一寬。

得救瞭。

白雕將小夭帶至山崖上一個木屋前,便直直將她砸落在地,頗有報復的意味。

吐出一嘴的塵灰,小夭開始叫罵,“破鳥,我遲早把你毛拔瞭,喂狗!”

而白雕卻抖著爪子,鳥臉上滿是得意猖狂。

“膽子很大,看樣子倒是不怕死。”身後傳來九頭妖冰冷的聲音。

小夭回頭,相柳倚坐在屋子旁的一株樹上,白衣白發,幹凈冰冷,好似一個雪凝成的人。

小夭呆呆地看瞭他一會兒,才想起來疼。

“我受傷瞭。”小夭看著自己被箭完全貫穿的腿,一陣陣後怕。

相柳淡淡地說:“這麼點能耐就敢去對峙軒轅大軍,還怕受傷?”

小夭不再說話。

她怕疼,而腿上的劇痛讓她穩不住情緒,眼淚一陣陣湧落,卻倔強不去擦,任其落在沾滿污泥的衣上,落在身側的泥地裡。

相柳閉上瞭眼睛,長嘆一口氣後,起身將她抱回木屋。

小夭看到相柳捏瞭個訣,然後她在一陣眩暈後便徹底失去瞭知覺。

等醒來時,小夭發現相柳已經離開。

她腿上的箭傷已經被處理,身上臟衣也已替換。身側還放瞭一些吃食、藥物,甚至還有幾瓶玉山玉髓和歸墟水晶。

心下一疼,小夭知道這九頭妖怪必然又下山去當殺手接單瞭。

第十二章 相聚時難別亦難

天幕低垂,山崖空曠。

這一處山崖木屋應是相柳日常歇腳之處,常人無法上下。

小夭在屋內迷迷糊糊休養瞭幾日,此中隻有毛球來過一次,拋下日常雜用及吃食便疾飛而去。

小夭欲自己攀爬下崖,才探出腳,便覺山風呼呼吹著,吹得她腳心冰涼,腳下雲霧翻湧繚繞,似下一刻便會漫上來把她吞噬。

縮回腦袋,她又老老實實繼續養傷。

直到第五日,毛球又來瞭,這次倒是帶她歸傢的。隻是這傻鳥全程風馳電掣、翻滾撒歡,落地後惹得小夭連連作嘔。

幻回玟小六的形貌,小夭匆匆跑向回春堂。幾日未見,老木估計又得提著大勺揍她。

她才到回春堂門外,卻有一個穿著精細的婢女將她攔住。

婢女面有急色,似等瞭小夭多時,但行禮規矩一絲不亂。小夭猜,這應是塗山傢的人。

果然,婢女將她引去瞭俞信傢。

俞信畢恭畢敬與她行禮後,遞與她一張信箋。箋上有靈力封印,待小夭過手後,俞信才捻指替她解去印鎖。小夭認出,這是十七的字跡。

“黃帝病危,五王當朝,中原起亂,顓頊遇襲,王姬速歸。”

小夭定下心仔細思忖,但仍不甚明白十七信箋的全意。

“俞老板,軒轅帝何時病危?因何病危?顓頊遇襲可有大礙?”

“回小六公子的話,軒轅帝於半月前臥床,五王對外稱病,但應是中毒所致長睡不醒。顓頊殿下也未見損傷。”俞信頓瞭一瞬,又說:“二公子來信時有交代,如小六公子另有疑惑,可將信箋交於俞某人,俞某人將二公子深意細細告知。”

小夭舒瞭一口氣,將信箋遞與俞信,俞信皺眉看完,便向小夭拱手說道:“軒轅國黃帝臥床,隅內權政現由五王七王把持。幾日前五王二子倕梁公子清水鎮遇襲,五王遂向中原氏族發難,要求交出防風氏族元兇,聽聞將於近日帶兵巡視神農山。另有風聲,傳軒轅帝為中原四大氏族所害……”

俞信似有猶疑,瞟瞭小夭一眼,見其面色如常便又繼續說道,“而軒轅王孫顓頊殿下,近日在中原多次遇襲,應是五王七王斬草除根之為,可幸顓頊殿下警醒,並未著道。至於王姬速歸……”

隻見俞信俯身下跪行拜禮,“草民拜見王姬殿下。”

小夭愣瞭一瞬,心內苦笑。這便是智計無雙的塗山氏族,自己已再三遮掩,卻仍是被十七看穿看破,可見清醒的塗山璟是何等睿智多計,難怪外爺都對其多有贊嘆。

扶起俞信,小夭坐下囫圇吞瞭幾杯茶,勉強壓下煩亂思緒。

“王姬速歸”,她亦明白十七的意思。顓頊上有軒轅國五王七王緊緊逼追,下亦難得中原氏族信任體恤,在中原可謂寸步難行、步步驚心。而若能有高辛大王姬陪同,幾方勢力至少在面上能稍作收斂,顓頊所求亦能徐徐圖之。

“俞老板,可否勞煩您幫我傳信到玉山。”小夭向俞信拱手。

“回王姬,二公子有交代,大荒所有塗山氏產業王姬均可任意取用。”俞信將一枚印有狐貍圖騰的印鑒恭敬遞與小夭。

從俞府出來,小夭沿著長街,邊走邊和所有的街坊鄰居打招呼。二十多年來,她的人緣不錯,所有人都回她一個大笑臉,有人叫道:“六哥,剛出爐的肉餅子,拿一個去。”有人喊:“六哥,謝謝你上次那包治頭痛的藥。”

小夭微笑著一一回應,此去經年,再走在這條街道上,縱使景物依舊,卻不會再有人和她打招呼瞭。

小六走進前堂,沒有病人,桑甜兒正在拿著藥材背誦藥性。

轉向後院,老木正蹲坐在地上修補著漁具,嘴裡不知念念叨叨在惦記著誰。

小夭使勁扮出一個笑,過去拍老木的肩,吊兒郎當問道:“麻子和春桃的日子定下沒有?打算什麼時候辦?”

老木白瞭她一眼,“你還知道歸傢?”半晌後,撓著頭又說道,“春桃傢挑瞭幾個日子,六月十五、七月二十、八月初七,你看著挑一個?”

“那就六月十五吧,正好是後日。趁我還在的時候辦。”小夭笑著說。

老木怔住瞭。許久後,他扶著墻站立起身,看著小夭,眼中隱隱有淚光。

小夭回過頭去不忍再看,隻抬頭望著天上的浮雲,好半晌才硬將眼淚憋回。

“老木,你想回軒轅嗎?”

“原來想過,現在不想。活著不想,但死瞭應該還是想的。”老木又蹲坐回去,繼續搗騰他的魚簍子,不再抬頭。

六月十五,老木為麻子和春桃舉行瞭熱鬧的婚禮,熱鬧到麻子都心驚,擔心老木花光整個回春堂的積蓄。

東街的商戶,西街的老客,鎮北的酒友,甚至南槐街的娼妓,老木將能喊的全喊來瞭,圖個熱鬧。

院子裡,一群年輕人在戲弄麻子和春桃,時不時爆發出大笑聲。小孩們吃著果子,跑出跑進,其他人邊吃菜邊說笑。每個人都為新人們開心,每個人都為難得的相聚開懷,每個人都享受著這一刻俗世的歡愉。

老木迎來送往,小夭沒什麼事,坐在院子一角,看著人群發呆。串子突然沖瞭過來,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貴客。”拖著她往外走。

相柳一襲白衣,站在回春堂門口,長身玉立,纖塵不染,就好像一朵白蓮花,還是被雨水洗刷瞭三天三夜的,幹凈得讓所有人都想回傢去洗澡。老木甚至不好意思接他的賀禮,雙手使勁地在衣服上擦著,生怕一點汗就臟瞭人傢。

小夭笑著走瞭過去,極其自然地從相柳手中接過賀禮,牽著他的手進瞭裡屋,然後幻回瞭原型。

相柳看著窗外的熱鬧,不屑又不解地問:“等他們都死時,你隻怕依舊是現在的樣子,有意思嗎?”

小夭說:“我怕寂寞,尋不到長久的相依,短暫的相伴也是好的。”

相柳看小夭,小夭笑著給他倒酒,“既然來瞭,就喝杯喜酒吧,我自個兒釀的。”

相柳喝瞭一杯後,淡淡地說:“除瞭酒中下的毒之外,無一可取之處。”

小夭關切地問:“你中毒瞭嗎?”

相柳輕蔑地看著小夭。

“我要走瞭。”小夭突然說。

相柳面無表情盯著她,並不說話。

“應該會先去高辛,然後去中原。”

相柳依舊一言不發。

“你知道怎麼找我嗎?半個月一次,我給你做的藥記得來拿。”

相柳忽而輕笑一聲,“去瞭中原,記得離防風氏遠一些。”

“啊?”小六笑著裝糊塗。

相柳睨著她:“還要謝謝王姬替神農義軍解圍,禍水東引,現在五王的怒火都輪到中原去嘗,倒是給我義軍省瞭心。”

小夭想起這出也覺好笑,這算是誤打誤撞挑起瞭中原禍事。她能想象,此刻塗山璟他們是何等費神尋找著防風氏族這個叛徒。轉念一想,防風邶……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小夭又盯著問:“你知道怎麼找我嗎?或者我怎麼找你。”

相柳並不理她,慢條斯理地捻起桌上糕點吃著。

小夭挨近他,拽著他的袖口搖晃著,“我隻是想偶爾見見故人……”眼眶卻漸漸泛紅濕潤。

“毛球會去找你。”相柳又喝瞭一杯酒,飄然而去。

小夭笑瞭,就著相柳用過的酒盅又給自己斟瞭一杯,自己釀的酒,喝起來果然是甜的。

第十三章 歸去來兮心安在

兩日後,純白瑯鳥落在後院矮墻上。

小夭低著頭,徑直跨上瑯鳥,不敢四顧,更不敢回頭。

烈陽嘆瞭口氣,旋即騰空而起,劃破碧空,向著高辛的方向振翅而去。

這是第二次離開清水鎮,不知為何,小夭覺得無限心酸。上一次離開清水鎮後,她的人生就像海上破敗不堪的船,常逢波濤洶湧,時時卷進渦流,惶惶不得安穩。有人救她,也有人離開她,而她背負著心上的硬殼,未嘗出別人給的甜,未看透別人承的苦,未勘破別人品的痛。這一次,她依舊毫無信心。

小夭將頭深深埋在烈陽的脖子上,眼淚止不住滾落,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烈陽的羽毛上。

小夭從前從未在人面前展示過脆弱,而這一次醒來,她就再也無法抵禦悲傷。

烈陽靜默著陪伴她。

哭累瞭,小夭迷迷糊糊睡瞭過去。

也不知過瞭多久,烈陽喊她,“小夭,醒來瞭。”

她迷迷蒙蒙起來,眼睛卻因哭得太久而模糊發澀。

從瑯鳥背上滑落,小夭環顧四周,煙霞縈繞、繁花似錦、玄鳥清鳴,他們已經在承恩宮瞭。

面前已有兩人玉立而待。一個白衣勝雪,五官冷峻,烏發染雪,難言的滄桑;一個玄衣如墨,目若朗星,遠觀如水,近看若山,澹澹高士風姿。正是高辛帝和顓頊。

不知他們已等她多久。

烈陽朝二人俯首行瞭禮,啄瞭啄小夭的衣袖,便盤旋飛去。

縱有千言萬語翻湧在胸腹間,擠得整個心都腫脹生疼,可小夭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承恩宮裡幾百年如一日的花木繁盛,奇花異木比比皆是,近海風急,吹得花落如雪,清香陣陣。兩百年前她就在這裡伸長脖子、眼巴巴地等著爹爹下朝,而娘也會在一旁靜靜陪著她。

小夭望著面前的白衣男子,而他隻是對她溫柔地笑。五神山上殺伐果斷、冷心冷情的俊帝陛下,和小巷裡打鐵鋪的俊俏老頭,兩人的身影漸漸重合,融合成瞭她最期許的模樣。

小夭跪下,她重重地磕瞭一下頭,又重重磕瞭一下頭,再重重磕瞭一下頭……

俊帝蹲下,扶住瞭她,“這二百多年,肯定有很多人對你說瞭各種各樣的話,我原本也有很多話對你說。你失蹤後,我一直想著,找到你後,要和你說的話。剛開始,是想著給你講什麼故事哄你開心;後來,是想如何安慰開導你;再後來,是想聽你說話,想知道你變成瞭什麼樣子;再到後來,老是想起你小時候,一聲聲地喚爹爹;最後,我想,隻要你活著,別的都無所謂。小夭……”俊帝抬手,空中出現瞭一個水靈凝結成的鷹,鷹朝著小夭飛沖而來,突然又變成一隻大老虎,歡快地一蹦一跳。

這是小夭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戲之一。每天快要散朝時,就在這個位置,小夭都會等著他。等看到那個疲倦孤獨的白色身影時,她就會跳起來,飛沖下臺階,大叫著爹爹,直直地撲進他懷裡。而他也享受著登臨帝位後這難得的片刻歡愉,一手抱起小夭,一手變幻出各種動物。

小夭哽咽著問:“我可以喊你爹爹嗎?流浪時,他們告訴我,我的生父是蚩尤……”

“胡說八道!”顓頊在旁怒道。

俊帝怔瞭一瞬,但他抬起瞭小夭的頭,直視著她的雙眼,斬釘截鐵地說:“我是你爹!縱使你不肯喚我,我也永遠是你爹!”

小夭撲進瞭俊帝懷中,眼淚簌簌而落,不住地喊著,爹爹,爹爹……

她緊繃的身體終於松懈下來。

隔瞭生死、散瞭前塵,她一直隱隱畏懼著。

而此刻她再一次清楚感受到,過去千載光陰裡他為她的謀劃、對她的疼愛從不作假。她終於釋然。

俊帝笑瞭,扶著小夭站起,把一方潔白的手帕遞給她。小夭趕緊用帕子把眼淚擦幹凈,可眼眶酸脹,總想落淚,好似要把忍瞭上千年的眼淚都流幹凈。

她就任由眼淚肆意淌著,對著俊帝笑。

而俊帝卻凝視著她的雙眸,眼神微微渙散,顯然是在走神。

小夭知道,是這雙與蚩尤相似的眼眸讓他回想起過去瞭。

她抓著俊帝的衣袖,輕輕搖晃。

俊帝抹著小夭面頰的淚痕,柔聲道:“我已經命蓐收在準備典禮。待會兒和我一起去靜安王妃那裡,先見見你的妹妹。”

小夭點著頭笑。

俊帝心知小夭與顓頊必然有一肚子話需要分享,便安排顓頊先陪同小夭去漪清園。

俊帝和隨行的侍從很快都離開瞭,隻剩下靜靜站在一旁的顓頊和小夭。

小夭噙著淚,對顓頊笑,“我回來瞭,哥哥。”她心裡也在喃喃著,“久違瞭,哥哥。”

顓頊想笑,沒笑出來,嘴唇微微地顫著。他將小夭重重擁入懷裡,而將自己藏匿在小夭的頸窩。

小夭感受到哥哥的身子在輕顫,一絲絲冰涼無聲地落入她的衣領內。小夭顫著雙手,環住顓頊的背,加重瞭這個擁抱。

兩人都不說話,隻是彼此抱著,相依相偎,相互支撐。

很久後,低沉的聲音自小夭脖頸處傳來,“是為瞭我嗎?”

小夭一怔。

又過瞭許久,顓頊慢慢抬起瞭頭,凝視著小夭,他的眼眸清亮,看不出絲毫淚意。

顓頊又問:“你回來,是為瞭我嗎?”

小夭松開顓頊,握拳輕輕捶瞭下他的胸口,卻回避著他的目光,“不全是,流浪太久,想回傢瞭。”

“騙子。”顓頊笑著拍她的腦袋,而後全無顧忌、毫無形象地往地上一躺。

小夭也向後躺倒,頭搭在顓頊肩上,凝望著天空,看靈鳥劃破流雲,在碧空穿梭。

分別數久,可昔日朝雲殿秋千架旁的兩人卻似從未分離,唯一遺憾的,可能是這海國異鄉沒有炫如朝霞、花落猶如烈焰飛舞般的鳳凰花。

“過去的三百年,我一直在想,我的小夭妹妹會變成什麼樣子。第一個五十年,我看著師父平息五王叛亂,宮裡暗殺刺殺毒殺層出不窮,慶幸著,還好你不在身邊;第二個五十年,他們說你私下玉山,我和師父四處找你,各處都留瞭隻有你我知道的記號,怕你找不著回傢的路;第三個五十年,有線報說,你為妖物所擒,被煉成靈血靈藥,已經死瞭,我不信,我和師父殺瞭好幾座山的惡妖,慶幸沒有找到你的痕跡;第四個五十年,我發現,我竟比師父還要高瞭,那會兒我在想,我的小夭妹妹是不是也長高瞭;第五個五十年、第六個五十年,師父讓我四處遊歷,我走過軒轅熱鬧的城,走過中原繁華的街,走過高辛的角角落落,想著,如果小夭妹妹也在走著我經過的路,這樣便好瞭。”顓頊說著,頭卻別向瞭小夭看不到的一側,“現在你回來瞭,真好。”

“這三百年,你都經歷瞭什麼?”顓頊問。

小夭抹掉眼角的淚,嘆瞭口氣,幽幽的聲音響起:“哥哥,三百年的故事很長,你確定要餓著肚子聽嗎?”

顓頊剛想說什麼,卻見侍者過來奏報,“殿下,靜安妃那邊已經準備好膳食,請您二位過去。”

顓頊眉尾微皺,卻優雅起身,向著小夭伸手。

小夭笑著借著他的手站起,卻緊緊握住瞭他:“哥哥,你永遠是我哥哥,是不是?”

這抹笑仿佛深深沉在不見天日的水底,朦朦朧朧中,間隔著北漠萬年的極寒冰川,歡愉無法掙脫,哀傷無法逃離,悲和喜混亂交織,凝固成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

顓頊看著她的雙眼,認真說道:“我是你哥哥,永遠都是。”

第十四章 桃之夭夭芳菲盛

闖上玉山,為她送來相柳的血咒海貝續命的五神山王後,現在還隻是一頭氣呼呼的護巢小獸。

在小夭向靜安王妃行禮後,阿念果然大鬧一通,掀翻食案憤憤離去。

為解她尷尬,顓頊安慰小夭,“事情太突然,阿念接受需要一段時間。”

小夭卻偷偷抿去笑意,悄悄問瞭顓頊離含章殿最近的是哪處。

“父王,我想日後安置在瑯華殿。”小夭向俊帝要求。

顓頊驚瞭一瞬,欲言又止,而俊帝卻面色不變,從容應允。

果然如小夭所料,接下來的每一天,阿念處處都為她準備著驚喜。

早上是被褥裡的蛇蟲鼠蟻。

中午是飯食裡的沙礫碎石。

晚上又在浴桶裡扔瞭無毒但形貌嚇人的小蛇。

時不時還剪她衣物,往她屋內丟玄鳥的穢物。

瑯華殿的婢女們天天膽顫心跳,看到對面含章殿的主子婢女都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緊盯嚴管,以防又被鉆瞭空子。

但他們的大王姬倒是毫不在意。

被褥臟瞭,她就幕天席地睡在含章殿和瑯華殿中間的園子裡,領著婢女們唱曲兒。你唱一句“相鼠有皮,人而無儀”,我接一句,“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她再唱“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唱至盡興,還讓侍從們拿來好酒美食,行著酒令,熱熱鬧鬧地通宵作樂。

飯食毀瞭,她就使喚侍從們領來生雞生肉和薪碳,兌著獨傢秘制的藥草調料,在園子裡開席烤著吃。炙肉的香氣遙遙飄散,連最遠的華音殿都能聞到,引得整個承恩宮的仆從們都羨饞不已。

浴桶藏瞭蛇,她就帶著蛇去漪清園遊水。邊遊邊逗蛇,還讓婢女們把承恩宮裡的蛇都捕瞭,給她當個寵物圈養起來。帝王宮廷哪來的蛇,誰都不知道大王姬從何處抓來那麼多。

短短幾日下來,二王姬阿念睡夢裡都流連徜徉著“碩鼠、碩鼠”,幾次被小夭的猝然大笑驚醒,還時不時被夢裡的大老鼠嚇醒!用膳時,含章殿處處都是烤肉的濃香,她看著案上的餐食瞬間便沒瞭食欲!有瞭遊園的興致,才出含章殿,靈草靈花間就竄出一條蛇來!剛想發作,對面瑯華殿的婢女卻已飛快地跪倒在她面前一通哭,“二王姬饒命,這是大王姬的愛寵阿思,如若有閃失,大王姬要我們提頭去見……”阿思、阿念、高辛憶!顯然是故意的!

阿念氣得要命。跑去找父王告狀,父王最近忙於政務,好吧,她已經是個懂事的王姬瞭,不去打擾;阿念跑去告訴靜安妃,靜安妃隻會搖著頭讓她不要惹姐姐生氣;阿念跑去找哥哥,久久見不著人,蓐收說殿下最近跟著陛下巡視政務,不在宮中。

阿念崩潰瞭。

顓頊望著正烤肉刷醬的小夭一臉苦笑:“你們兩姐妹鬥法,整個承恩宮都池魚受殃,連師父和我都不敢在宮內久待。”

小夭笑嘻嘻遞給他烤好的肉串,“快瞭,親姐妹哪有隔夜仇,再加把火就差不多瞭。”

一來二去,離仲冬之月的第十五日隻剩十幾天。

俊帝為小夭安排瞭教習禮儀的宮女,有上一世的記憶打底,小夭很快便過瞭關。

蓐收送來瞭慶典時要穿的禮服,讓小夭去試穿。小夭一看,還是上一世穿過的那套紅色桃花玄鳥圖紗袍。

在俊帝搖頭前,小夭已向俊帝撒著嬌:“父王,這件不合心意,能換嗎?”

俊帝仿似蒙瞭頭,也搖著頭說:“這衣服不好,重做!”

蓐收呆住,怎麼可能會不好?他看其他人,發現其他人也都滿面不解,顯然所有長著眼睛的人中隻有俊帝和小夭認為不好。

小夭又恬不知恥要求著:“父王,可不可以再做兩件一模一樣的?”

俊帝笑著點頭應允。

蓐收結結巴巴地說:“十五日之後就是慶典瞭,再做兩件能在這麼重大場合穿的禮服隻怕不太可能。”

俊帝淡淡說:“所以,這件事情會交給你去督辦。”

對陛下的器重,蓐收心裡簡直淚流成河,面上卻隻能恭恭敬敬地說:“臣一定盡力!”

蓐收離開時,小夭悄悄地追上他,扒著他的肩膀,低聲叮囑:“做寬松點。”

“王姬放心,織女們定會量體裁衣。”蓐收不動聲色地讓開瞭小夭的手,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和這位王姬哥倆好瞭。

隨著蓐收派人把請柬送往各地,整個大荒都在議論,失蹤瞭兩三百年的高辛大王姬被找到瞭。

俊帝不喜奢華,行事低調,不管做什麼都好像無聲無息,可這次為瞭女兒竟然幾乎給大荒內所有有名望的傢族都發瞭請柬。大荒內的傢族就算不看俊帝的面子,也要看黃帝的面子,就算不看黃帝的面子,也要看玉山王母的面子,所以一時間,賓客從四面八方趕來高辛。

仲冬之月的第十四日,五神山的瀛州已經住滿瞭各地趕來的貴客。

小夭知道,相柳和塗山璟一定也到瞭。

這個時候,應該是防風邶吧,小夭陰惻惻地想。

大清早,小夭剛起身,顓頊就來找小夭,說他在中原認識的朋友都到瞭,打算帶他們去瀛洲四處遊覽。

小夭邊漱口邊問:“什麼朋友,得哥哥如此重視?”

“赤水豐隆,神農馨悅,還有青丘塗山璟。”顓頊頓瞭一瞬,“這個塗山璟,倒是個人物。”

小夭問:“哥哥如何識得塗山璟?”

顓頊便就著早膳將他和塗山璟認識的經歷娓娓道來。原來塗山璟自清水鎮離去後便到瞭澤州。顓頊遇上他的時候,他正被刺客逼追,顓頊便出手將他救下。寒暄客套中,顓頊才知這便是青丘公子,便心生結交之意,而塗山璟因著救命之恩亦對顓頊多方照拂,替他引薦瞭中原多門子弟,廣開結交路數,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赤水豐隆和神農馨悅這對雙胎兄妹。

小夭隱隱覺得這一幕過於巧合,但又說不上蹊蹺,畢竟上一世哥哥也同塗山璟結交甚密。

“你今日就好好休整,早睡養神,好明日儀容光鮮,不辱沒高辛國體。”顓頊笑著便出瞭門。

思及塗山璟遇刺,小夭便又想到塗山篌和防風意映二人。她既已提醒,相信塗山璟對他二人必多作瞭防范。

小夭嘆瞭口氣,對她來說,明日才是關關難過。

第二日,清晨起來後,小夭先洗漱沐浴,再吃瞭點東西,然後一邊由宮裡的老嫗幫忙梳頭上妝,一邊聽侍者再次重復今日的每一個環節。

中間顓頊跑來看瞭她一眼,安慰她別緊張,蓐收全程盯著她,生怕她生出事端。

她深深嘆氣,仿似所有人都緊張著,就她熟能生巧自在隨意。

蓐收將新做的禮服從她寢殿取來,當侍女們展開禮服時,幾聲驚呼。小夭回頭看,發現禮服果然出瞭問題。裙擺有些裂開,還有好幾團污漬。

屋子裡的人全都面色慘白,蓐收盯著她,陰惻惻地問:“你早知會如此?”

小夭嘆氣,“蓐收大人還不把禮服拿來。”

屋子內的侍女聽見還有一套禮服,都驚喜瞭一瞬,繼而擦幹眼淚,繼續忙碌。

頭上、身上,侍女們巧手如花蝴蝶般穿來繞去,終於全部穿戴停當。

小夭上雲輦後,閉著眼睛默默地回憶儀式的過程,她開始有些緊張瞭。

重來一次,她竟然還是很在意的。

有鳴鐘聲傳來,蓐收對小夭說:“時辰到。”

小夭緩緩走出瞭雲帳,向祭壇上的俊帝走去。

紅日高掛,光芒萬丈,鐘聲悠揚。少女隨著鐘鳴,從容不迫地走著,她微微仰著頭,向著祭壇頂端看去,肌膚勝雪,容色清麗,額間一朵小小的緋紅桃花,蕩人心魄。

全大荒的人都為她而來,而她面色平和,唇帶淺笑,仿似僅僅走向她的父親般寧靜自若。她的父親在臺階盡頭等她,殺伐冷酷的君王朝她露著慈和的笑。

顓頊和塗山璟都在最前面,也看得最清楚。顓頊有些生氣,卻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塗山璟隻覺眼前所有的繽紛絢爛都似水中花、鏡中月,想去伸手觸碰,卻遠遠高懸著。而護巢的小獸卻已被氣紅瞭眼。

如回憶中那般,儀式一道道鋪開,直到她身子僵硬時才將將結束。

上瞭雲輦後,小夭長舒瞭口氣,卻又莫名開心起來。

俊帝問:“累嗎?”

小夭點頭,俊帝說:“回去後,把衣服換掉,好好休息一下,晚上的宴會你想來就來,不想來也無所謂。”

小夭沖俊帝眨眼:“父王,我和阿念爭吵,你幫誰?”

俊帝笑,“這是你們姐妹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包括今天的禮服。做老父親的,誰都不管。”

小夭笑倒在俊帝懷裡。

回瑯華殿後,侍女們麻利地幫她換瞭一身寬松常服,她四仰八叉地躺著,靜靜等著婢女的回信。

許久後,一位叫明芙的婢女匆匆跑進屋,告訴她二王姬的雲輦已經停在含章殿門口瞭。

心下一樂,經過多日的鋪墊,小夭知道機會已經來瞭。

急急起身,小夭作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向龍骨獄附近奔去。

小夭一步三回頭,好似擔心被誰發現一般,又不時取出懷中的狌狌鏡,檢視自己發飾妝容,活脫脫一副面見情郎的思春樣貌。

到瞭龍骨獄外礁巖附近,小夭尋瞭個隱蔽處候瞭半刻。果然,不遠處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就追上來瞭。於是她又向懸崖跑去。

站在懸崖邊上,不過一晌,阿念已經跟上來瞭。

小夭回過頭去笑瞇瞇地問她,“你想幹什麼?”

阿念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瞭小夭一番,表情十分復雜。

小夭嘆氣,“你不會想把我推下去吧?我的好妹妹。”

阿念忽然更生氣瞭,她憤憤地說:“你猜對瞭!”

於是,小夭隻能感覺到背部有一股大力襲來,她的身子飛出瞭懸崖。

而阿念隻看到小夭朝她詭異地笑。

第十五章 相思不如常相見

墜下懸崖時,小夭毫不懼怕。她從小便敢站在懸崖邊往海裡跳瞭,小夭甚至很享受在落入大海前這一段自由自在的飛翔。

深藍的大海波光粼粼。海風吹起瞭小夭的青絲,拂起瞭她身上的綠色紗羅,她像一隻蝴蝶一般,張開瞭綠色的翅膀,飛舞向大海。

冰涼的海水包裹住她,輕柔的海浪安撫著她,雖然這一世她身上並沒有九頭妖的本命精血,但她對大海近千年的渴望卻是深入骨髓和靈魂般不可磨滅。

小夭任由海水推著她,又任由海水拽著她,慢慢地,她沉向海底深處。

她在等人。

她看著身下的海水越來越暗,身側的魚兒越來越少,胸腔中最後一口氣即將吐完。

可是那隻該死的九頭妖還沒來。

她開始懷疑,難道沒有她的不告而別,他便不再找她算賬?難道沒有蠱的指引,他便不知道她在何處?

小夭開始焦慮,最後一口氣快耗盡瞭,再不遊回海面,她會死。

可她還在猶疑,要等嗎?

她閉上瞭眼,打個賭吧高辛玖瑤,畏手畏腳的玟小六已經死在玉山瞭。

下一刻,一雙手卻攬住瞭她的腰,比海水更冰涼的唇狠狠印在她的唇上,有人帶著她上浮。

她贏瞭。

相柳平坐在水面,屈起一腿,讓她俯趴在他腿上,他掌含靈力,用力拍瞭小夭的後背幾下,小夭哇一聲張開瞭口,狂嘔瞭幾口水。她一動不動,閉著眼睛,似無力般俯在相柳腿上。

休息瞭大半晌,她扶著相柳的膝蓋,慢慢地撐起瞭身子,估計因為有相柳的靈力支撐,身下的水像是個極軟的墊子,她的動作會讓她略微下陷,卻不會讓她沉下去。

相柳面無表情,一直盯著她,卻不說話。

他們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是無邊無涯的水域,就好似整個世界隻剩下瞭他們兩人。

“做瞭高辛王姬,還是這般任人魚肉。”相柳不屑地笑。

小夭也笑:“你也知道,我隻是個半路子王姬。”

她試著繼續支撐起身子,讓背挺直,使呼吸更順暢一些。然而,手臂卻脫力般軟向一邊,整個身子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直直跌進瞭相柳懷裡。

小夭感受到相柳的手臂正緊緊扶著她,兩個人的動作就像一個緊密無間的擁抱。她的下巴抵在相柳的肩頭,偷偷地笑。

好半晌,相柳才推開她。

“這是你的親人?她這次能把你推出懸崖,下次也許就能把匕首插進你心口。”

“我知道,所以這種事情我也隻肯做一次。”

相柳說:“山上爆發瞭疫病,需要一批藥物。”

小夭眨著眼睛看相柳,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然後呢,買到瞭嗎?”

“日前,獙君找過我。”相柳的手漸漸上拂,掐上瞭小夭的脖子,眸中盛滿瞭疑惑,“為什麼?”

小夭拍開瞭相柳掐著她脖子的手,“不要隨便嚇我,我怕疼。”

相柳冷笑:“聽說散功之痛猶如鉆骨吸髓,這種痛都經歷過,還怕疼?”

小夭反駁道:“正因為當年那麼痛過,所以我十分怕痛,比一般人更怕。”

相柳緩緩放下瞭手,沒有說話,默默地凝望著漆黑的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無關立場,隻是有人曾告訴過我,戰士應該死在戰場上,而不是死在權謀心計、心術手段裡。”小夭調整瞭身姿,找瞭個舒服的姿勢挨近瞭相柳坐著。

相柳笑,“哦?那這個人肯定不會活得太久。”

小夭的聲音卻突然尖銳,面色肅然,“不會的,他能活很久!”

相柳譏嘲,“隨時把命放在別人手裡的人,能活多久?”

而小夭的眼中已無聲地浮滿瞭淚,淚珠又爭先恐後劃過面頰,落到海裡、落到他的手背。

似被灼痛般,他倏地收回瞭手。

而小夭卻捉住瞭他的手,狠狠地用他雪白的衣袖抹去一臉淚水,又故意就著他的袖口重重地擤瞭鼻子。

“指不定是我最早死呢!這樣,不管誰去死都與我無關!”小夭盯著相柳咬牙切齒。

相柳不再開口,她弄臟他衣服,他竟也懶得動手揍她。

小夭也不知為何,明明在水面上,可竟然覺得自己好像又沉在瞭水底,胸口憋悶得很。

她突然想起瞭什麼,翻出濕淋淋的荷包。

本來打算掏出荷包內的小玉瓶,讓相柳嘗嘗她新做的毒藥,而打開荷包的瞬間,一個黑黝黝形似山核桃的東西滾落跌出,落在海水裡,瞬間就被大海吞噬。

下意識伸手去撈,而山核桃已經循著黑暗深深沉入海裡。

她的心空瞭一瞬。

相柳卻站起瞭身,抓緊她的雙臂,用力一躍,穩穩落在礁巖邊上,而後便消瞭身形。

遠遠地,她聽到顓頊的呼叫。

隨便扒拉瞭一下衣服,她對著顓頊揮手,“在這裡呢!”

顓頊快步跑過來,“你怎麼這個狼狽樣子?”說著話立即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到小夭身上。

小夭說:“我為什麼變成瞭這個模樣?還不是你的好妹妹,我回去要收拾阿念瞭。”

顓頊召來雲輦,扶小夭上車,“我還以為你打算一直忍下去。”

小夭瞟瞭一眼礁巖的方向,登上瞭車,“攢瞭這麼久,正好今天一次性跟她算算賬。”

顓頊想到承恩宮裡久消不散的烤肉味還有夜半的鬼哭狼嚎,下意識打瞭個寒戰:“你們姐妹倆的事情別帶我,我給你送到含章殿門口,別告訴她我來過。”

第十六章 曾念西風獨自涼

雲輦停在含章殿門口,小夭躍下車,檢查瞭荷包裡的藥物,然後把顓頊的外袍扔還給他,就要沖進去。

顓頊叫道:“你不換件衣服再去找阿念算賬?”

小夭回身,甩瞭甩夾雜著海藻和沙子的頭發,說道:“要的就是這個氣勢!”

顓頊笑著囑咐她:“那我不管你們瞭,對瞭,別刮花瞭臉,晚上豐隆和馨悅他們想見你。”

小夭邊走邊揮揮手。

小夭一腳踢開阿念的殿門,走瞭進去,阿念估計擔著心事,沒有出門,正窩在殿內發呆。

侍女們紛紛阻擋小夭,“大王姬,您先去更衣,若有事……”

小夭手腳齊上,噼裡啪啦地全部踹開、推開。海棠擋在門前,小夭說:“怎麼?你還想和我動手?”

海棠跪下,“奴婢不敢。”卻就是不讓路。

小夭破口大罵:“阿念,你有種做,就要有種認!躲在奴婢背後算什麼?你個孬種!”

阿念拉開瞭門,對海棠說:“你讓開,我倒要看看她敢做什麼,她若真有膽子,今天就把我殺瞭,我才算服她!”

幾個婢女勸道:“大王姬、二王姬,你們……”

小夭和阿念齊聲喝道:“滾!”

婢女們忙拉著海棠躲到一旁,海棠急急地使喚其中一個婢女去殿外喊人。

小夭對阿念說:“有膽子請我進去啊,看看我會對你做什麼。”

阿念冷哼,讓開瞭路。

小夭走進去,拴好門。她指指自己,“把我弄成這樣,滿意瞭?”

阿念施施然地坐下,端起水想喝,“還算滿意。”

小夭端起案上的水壺,把一整壺水潑到她臉上,“你個沒長腦子的東西!”

阿念跳瞭起來,“你、你……我今天不打你個半死,我就不是高辛憶。”她揮手,卻發現靈力好似消失瞭,別說冰棍子,就是冰渣子都沒出來一個。

小夭向她勾勾手,“別光說不練!”

阿念隨手拿起一柄玉如意,像揮舞棍子一般去砸小夭,小夭拿起瞭她的鳳凰琴,和她對打起來。玉如意斷瞭,阿念又抓起半人高的鎏金纏枝蓮花水鏡,朝著小夭狠狠砸去,把自己的鳳凰琴砸瞭個稀巴爛。

小夭抓起一堆脂粉盒,邊砸阿念,邊躲,“你個蠻牛,倒有幾分力氣。”

小夭跳到案上,阿念把幾案砸瞭個稀巴爛。

小夭躲到架旁,順手拿瞭花瓶和書砸阿念,阿念以水鏡橫掃,把整個架子都砸翻瞭。

小夭退到榻旁,阿念逼瞭過來,“我看你還往哪裡逃?”

氣怒下阿念已經忘記瞭輕重,她把水鏡狠狠地砸向小夭,隻想讓這個人消失在她的世界。

小夭像猿猴一般跳起,攀在榻頂,躲開致命的一擊。她落下時,用力把整個紗帳扯落,重重疊疊的紗幔落在阿念身上。這些紗幔不是水火不侵的鮫綃,就是刀劍都割不斷的盤絲蛛紗,阿念扯瞭半天,不但沒有扯開,反倒把自己越纏越緊。

小夭沖著她小腹狠狠踹瞭一腳,阿念重重摔倒在地上,後腦勺砸在地板上,疼得臉發青。

這姑娘,向來都這麼笨。有一瞬,小夭甚至不忍看,略有些牙酸。

但小夭仍騎坐到她身上,“高辛憶,這就是你!失去瞭靈力,就什麼都做不瞭!失去瞭你的身份,就什麼都不是!”

阿念的眼淚湧出來,“你以為你比我強嗎?如果你娘不是軒轅的王姬,顓頊會在乎你嗎?如果你不是黃帝的外孫女,別人會覺得你比我強嗎?你除瞭血脈比我高貴,還有什麼地方比我強?我至少自己辛苦修煉瞭,靈力比你高強,可你呢?說什麼王母的徒弟,可你連最普通的妖怪也打不過!如果不是你的這些身份,父王會為你舉行盛大的拜祭儀式嗎?難道你以為大荒的賓客隻是沖著看你來的?我告訴你,不是!他們是因為你爹是俊帝,你娘是軒轅王姬,你外祖父是黃帝,你師父是王母!除去這些身份,你其實比我更一無是處!”

小夭沖著阿念吼:“你以為是我自己不想要強嗎?當年我在朝雲殿,同輩沒有人可以打過我。你有母親陪著修煉的時候,我的母親戰死瞭!我那麼小,在大荒流浪,沒有人管我,所有人都想害我!我被畜生九尾妖狐捉住,關在籠子裡飼養瞭三十年,折磨瞭三十年!你吃著山珍海味的時候,我被九尾狐喂著各種惡心的東西,你吃過腐爛的靈獸內臟嗎?每個人都寵著你的時候,九尾狐卻想把我養得肥肥的,然後再吃瞭我!我被九尾狐喂毒藥化去全身靈力,痛到連死都不能,你那時候在做什麼,父王和你娘連你一絲傷都心疼!有著這些身份,我活得照樣狗都不如!”

阿念愣住瞭,她的世界裡從未有過這樣的黑暗,她哆嗦著唇角,卻不知道如何反駁。阿念掙紮著想起來,小夭給瞭她鼻子一拳,打得她眼淚鼻涕全出來,再掙紮不動。

盡管隻是做戲,但當小夭再度說起自己的過往時,她的心依舊悲涼,她的淚下意識間已簌簌而落。

小夭指著額頭的桃花胎記,“因為它,我失去自己的臉,變成瞭怪物!隻能躲在深山裡像野獸一樣生活!在我那麼大的時候你在幹嘛呢?你在父王和你娘身邊已經學著描紅點翠打扮自己,可我幾個月前才看到自己真實的臉!”

小夭壓著阿念的胸膛,繼續吼道,“你覺得你娘身份微賤,所以處處顯得比我差。是不是還想著,如果你是王母的徒弟,你靈力都不知道有多高瞭?你是不是想著,如果你是黃帝的外孫女,你絕不會像我這麼沒用?可是如果我有娘,即使是你口中的那種賤民,我都不會過這麼絕望的日子!”

阿念徹底呆住瞭,她腦子裡有如被人施瞭最強力的風術,將所有思想混淆打亂,脹痛,卻又似空落落地失去瞭她幾百年所認知的所有美好。她嘗試拼拼湊湊組織出語言去反唇相譏甚至罵出最惡毒的話,可澀澀地,再張不開嘴。

“你知道五神山上為什麼沒有人敢提起我娘嗎?因為我娘休瞭咱們的父王!她帶著我住在軒轅山的朝雲峰,然後自己跑去領兵打仗。她把我送到玉山王母那裡,騙我說讓我在玉山玩,她過段日子就來接我,結果……她戰死瞭!玉山那個鬼地方,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住的地方。婢女都像啞巴,王母一個月說不瞭十句話!我一個人等瞭娘七十年!你娘有讓你等過嗎?你知道我為什麼寧願流浪也不回傢嗎?因為很多人說我娘和我的壞話,說我是孽種,嘲笑我不知好歹,竟然還敢鬧著要回五神山,說父王永不會接我回去,沒有殺死我已經是大發仁慈,我那個時候才這麼點大,我嚇到不敢回傢!”

小夭嚎啕大哭,淚如雨下,“然後等我想回傢瞭,我卻被九尾狐囚禁,散瞭靈力,再也不能回瞭!天天在五神山享受陽光彩虹鮮花長大的你,憑什麼還要欺負我?”

阿念已經徹底呆滯瞭,隻會訥訥地嘟囔著,對不起……對不起……

而此時含章殿的大門卻轟隆一聲被破開,顓頊瘋一般推開瞭所有人,沖過去,抱住小夭,就如小時候,父親戰死、母親自盡後,無數個黑夜裡她緊緊地抱著他。

“對不起,對不起……”顓頊也喃喃著。

小夭傻瞭,她回過頭去,卻發現俊帝雙目通紅,似化作瞭石雕般,一動不動,滄桑地好像一下子又老瞭百年。

完瞭,這下玩大發瞭,小夭想……

第十七章 此際閑愁君相共

小夭的腦袋轟一下炸開瞭。

如久未歸傢的遊子般,三百年那些醃臢過去,她本不欲再提,世事隨風逝,何必再多生糾結擾瞭父王和哥哥的心緒。

她原本僅是想略施小計收服阿念,吃個虧、賣個慘,讓這心軟的姑娘快些做回她的好妹妹,卻沒料到父王和哥哥竟暗暗註視著她們兩姐妹的爭執吵鬧,想必是怕她吃瞭虧。

而她卻將自己欲埋藏起來的過去透瞭個底。

靜安王妃匆匆趕到,行禮後與侍女一起將阿念收拾清楚,半攙扶半強迫,帶著隻會呆愣愣不住喊著“對不起”的二王姬倉皇離開。

俊帝將她攙起,替她將額前的劉海撥正,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枚桃花印記,眼神復雜,眸中似有哀痛綿綿,整個人似冰做的一般,氤氳著無盡涼意。

“當是我們害你至深。”俊帝嘆息,先行離去瞭,背影竟有幾分佝僂。

顓頊似在生氣,卻又好似在失望,“這就是為什麼你不願告訴我三百年經歷的原因?”

小夭拍瞭拍顓頊的背,又輕輕撫著他,“我不是故意不說。早就過去瞭,九尾狐被我殺掉瞭,王母也助我恢復瞭真容,其他的……現在有你在,也沒人會欺負我呀。”

顓頊聲音嘶啞地問:“中間從未想過找哥哥嗎?”

“一開始不敢找,怕被你們知道我變成瞭怪物,讓你們失望。後來想找瞭,卻被關起來再也找不瞭瞭。再後來,發現自己已經習慣瞭玟小六的生活,便再也不敢去想軒轅山和五神山。”小夭頓瞭一瞬,似有掙紮,“哥哥,還有個原因,我的生父,真的是蚩尤。”

顓頊卻喝道:“無稽之談!你怎可聽信他人以訛傳訛。師父是何等精明睿智的帝王,連你都能聽說的事,他會查不出來?若你並非他的親生女兒,他會為你舉行這麼盛大的拜祭儀式?全大荒都看到瞭他是有多寵愛他的大女兒高辛玖瑤!”

小夭眸中哀色更深,她松開顓頊,定定地望著他,“哥哥,你信我。”她語聲哽咽,“父王早知如此,你可知為何我體內有駐顏花?誰為我封印?又是為瞭封印什麼?”

顓頊神情迷茫,他心內其實已經信瞭七八分,但又試圖在餘下的兩三分找出證據駁回小夭。俊帝的哀傷,俊帝臨走的話,找著找著,他愈加迷惘悲傷,他惶恐地發現,自己亦已被這七八分說服。

顓頊無力地垂下瞭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半晌後,他的語氣又有十足篤定:“可你又回來瞭。”他的小夭經過三百年的披荊斬棘、顛沛流離,最終為瞭他,又回到瞭他身邊。

“是的,哥哥。我現在又有瞭父王和哥哥,以後我也會有可愛的妹妹。”小夭綻開瞭笑,“現在,我的哥哥還要帶我去認識他新交的朋友,快走啦,再不走夜都深瞭。”

俊帝在今日的晚宴後,安排瞭數場聚會,襄待全大荒來參加今日慶典的貴客。雖軒轅王族與中原氏族劍拔弩張,但在這溫暖如春、百花盛開的瀛洲,所有人都似在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間忘卻瞭身份立場,直把這海國異鄉當成世外仙源一般。

塗山氏的產業遍佈大荒各地,顓頊與豐隆、馨悅等人約在塗山璟離承恩宮最近的一處莊子裡。

當顓頊和小夭趕到時,花廳內除瞭塗山璟、赤水豐隆、神農馨悅外,竟還有塗山篌及防風意映。小夭心下微驚,不由瞟向塗山璟。塗山璟捕捉到她的註視,卻回予她清和一笑。

顓頊向各位介紹瞭小夭後,便與眾人一起落座。大坐榻上放著一張四方的大幾案,要兩人一邊,小夭不知道顓頊的打算,遲疑間,已經被馨悅笑按在豐隆身邊坐下。馨悅坐在小夭左手,和顓頊一邊。塗山篌和防風意映坐在瞭小夭和豐隆對面。塗山璟獨坐一邊,和顓頊對面。

侍從上瞭四五種酒,有濃烈的,也有清淡得像蜜水一般的,又端瞭七八碟精致的小菜和一些瓜果,由眾人選用。

豐隆笑道:“無怪乎富可敵國青丘塗山氏,這架勢,引人艷羨。”

塗山璟卻隻淡淡笑著不開口。

馨悅對蜜酒生瞭興趣,嘰嘰喳喳地詢問,意映和塗山篌也時不時插嘴說幾句,談得十分熱鬧。

豐隆用幹凈的筷子夾瞭一小碟小玉瓜給小夭,低聲道:“我看你剛才第一口吃的就是這個,應該是愛吃的,卻夾得很少,若覺得遠瞭,我幫你夾。”

豐隆嘗過幾種酒後,又倒瞭一杯清甜的果子酒給小夭,“你嘗嘗這個。”

小夭接過後,低聲說道:“你和他們聊吧,不必特意照顧我。”

馨悅耳朵尖,插嘴道:“我哥哥平日裡可不是這樣,別人照顧他,他都不稀罕,更別提照顧別人瞭。我看他今日也的確有些異樣,連對我都從未這麼小心體貼過。”

豐隆低斥道:“別胡說!”

馨悅做瞭個鬼臉,對塗山篌說:“篌哥哥,你和哥哥熟,你說我有沒有胡說?”

塗山篌大笑著拊掌:“馨悅妹妹怎會胡說,你說有,那必定就是有!”

豐隆不滿,用手指點點塗山篌,對意映說:“好嫂嫂,快幫我堵上他那張嘴。”

小夭剎然瞪大瞭雙眼,她訝異地望向塗山璟,而塗山璟眉眼間依舊掛著清淺笑意,卻向她舉瞭舉杯。

眾人轉而說起瞭大荒內的各個傢族,以及近幾十年都有哪些傑出子弟,私下裡都喜好些什麼。你說幾句,我說幾句,看似閑聊,卻又處處透著玄機。

經過上一世深陷權謀的經歷,小夭能敏銳覺察出,所有人雖各懷心思,但他們無形中卻被塗山璟誘導著,一個個吐露出她和顓頊需求的信息。甚至,連顓頊都毫無察覺地隨著塗山璟的的心思或思或問。

小夭心中疑慮叢生,她打算找合適的時機問問塗山璟。

到後來,豐隆先醉瞭,其他人也喝得暈暈乎乎,也不知道誰提議要出海,眾人都不反對。

莊子附近就有塗山傢自己的碼頭,塗山璟命人作瞭準備,眾人真乘瞭船揚帆出海。

到瞭船上,被海風一吹,都清醒瞭幾分。也許因為馬上要離別,可也許更因為年輕,離別隻是年少放縱的一個借口,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我敬你一杯,你再敬我一杯,繼續喝酒。

豐隆的酒量著實不好,他看到一尾大魚遊過,說要去海下捉魚,撲通一聲就真跳進瞭大海。顓頊被嚇瞭一跳,馨悅笑著叫:“不用擔心!他可是赤水傢的人,一見水就發瘋!淹死瞭誰,也淹不死他!”

塗山篌也大笑著跳入海中,接著是防風意映。

馨悅的眼睛亮晶晶的,小夭隻看她牽著顓頊的衣袖,一步步倒退著走到船邊,一個倒仰,二人都翻進瞭海裡。

甲板上隻剩下塗山璟和小夭。

塗山璟默默走到她身後,小夭回身,滑坐到甲板上,大大咧咧,彷似又回到回春堂後院她做玟小六的那個時候。

“青丘公子是何時認出的我?”小夭笑著問道。

“比你認出我是塗山璟還要晚一些。”

小夭忽然間想到什麼,“塗山篌和防風意映,他們倆……”

塗山璟輕聲笑起來:“還未曾感謝王姬。回青丘後,璟才知曉意映與我兄長早已情投意合,便尋瞭奶奶將婚約轉與傢兄,幸未拆散有情之人。”

這一世的塗山璟竟殺伐果決瞭許多。以她前世對塗山傢的瞭解,他這短短幾句之言,應隱去瞭無數籌謀算計、刀光險象。

小夭心中暗嘆,卻又止不住地心酸。

海風輕輕吹動,海潮輕輕搖動著船。

塗山璟側倚著船欄,幾分慵懶、幾分隨性地望著遠處無盡的陰沉海面,仿佛下一秒也將躍入大海,被身下的黑暗吞噬。她眼眶發酸,裝作整理被海風吹亂的額發,悄悄將眼角的淚印掉。

“小六,我生來自詡多智,卻有幾事不明。”塗山璟突然回頭,“我能看穿眾人,卻不知你所來所向。你在大荒流落數百年,卻知我都未察的塗山傢族密辛。靜夜與我數百年相處,換一身醃臢,擦肩時仍不能識我認我,你卻一眼辨出。你與我塗山氏族,可曾舊諳?”

小夭心慌意亂,欲張口否認,卻聽塗山璟繼續說道,“塗山氏並不是純粹的神族血脈,我們上古時的先祖曾是有大神通的九尾狐妖,我有靈眼,幾乎可以看破一切變幻迷障之術,我有靈體,幾乎可以避免一切迷幻麻痹之物。”

小夭呆住,塗山璟居然一直知道她為他療傷時所說所作所為。

遠處隱隱傳來豐隆的大笑,小夭心下一松,後背已汗意涔涔,竟盼著他們速速回船。智計無雙的塗山璟,竟是如此這般難以對付,可想而知,前世的葉十七幾乎斂起瞭一身的驚才絕艷。

豐隆已遊近瞭船舷,她偷偷瞄向塗山璟,而他仍迎風而立,無悲無喜。

小夭舒瞭一口氣,卻聽耳邊輕輕傳來塗山璟的聲音:“你所求,顓頊所求,皆定於中原。踞中原,斷軒轅,迎義軍,立新帝。小六別怕,你的交易,我會想辦法。”

第十八章 風霜刀劍嚴相逼

東方既白,豐隆已躺在甲板上睡熟,馨悅、顓頊、意映也陸續躍回船上。

隻剩下塗山篌還未回來。

豐隆、馨悅擔心塗山篌出事,可意映也說不出塗山篌的動向。塗山璟從袖中召出一隻像是煙霧凝結的九尾狐貍,九尾狐卻沒有離開,而是朝著一個方向叫瞭一聲,又縮回瞭他的袖中,消失不見。

塗山璟道:“大哥要回來瞭。”

不一會兒,隻見塗山篌從遠處飛馳而來,腳下踩著一條兇猛的大魚。他上半身赤裸著,露出緊致的古銅色肌膚,衣服被他撕成一縷縷,做成瞭一條韁繩,像馬籠頭一般勒著大魚的頭,他雙手拉著韁繩,驅策著大魚在海中馳騁。朝陽在他身後冉冉升起,篌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男性最純粹的陽剛魅力。

馨悅扭過瞭頭,假裝被別處的風景吸引,小夭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塗山篌。

塗山篌策著大魚,靈活地圍著船繞行瞭一圈。小夭不禁鼓掌喝彩,笑道:“這個好玩,以後我也找個這樣的坐騎,就不用辛苦遊泳瞭。”

塗山璟笑著問道:“王姬喜歡遊水?”

小夭點頭。

卻見塗山篌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朝著魚身的某處一拳擊下,手探進瞭魚腹內,掏出一個鴿子蛋般大的血紅寶石,就著海水洗幹凈血污,躍上瞭船。

那塊血紅的寶石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

眾人皆眼前一亮,欣賞著這絕美的海底寶物,塗山璟卻突然開口:“大哥,這塊魚丹紅能否轉讓與我?”

塗山篌抱歉地笑笑,說道:“這塊魚丹紅我有用,回頭我讓人再找給你。”

塗山璟笑意未改,“我欲將魚丹紅送予大王姬,大哥允是不允?”

豐隆和馨悅皆訝然失聲,印象中塗山璟自來敬重塗山篌,且青丘公子向來溫潤似玉,人前從未有如此強硬舉動。

“大哥,允是不允?”塗山璟又問,語氣不改輕柔溫和。而塗山篌的額頭卻涔涔印出汗意,古銅色後背似被萬斤重物逼壓,竟生佝僂之態,腿也漸漸生顫曲折,似強撐硬抵著才未俯身下跪。

眾人皆震驚地沉默瞭,尤其是小夭。這是她第一次親見九尾狐族的威壓。

九尾狐族等級森嚴,塗山氏是九尾狐族的王,而塗山璟才是塗山氏這一支唯一的正統。小夭依稀記起前世塗山璟繼任族長時出現的巨大白色九尾狐吉象。也許是被他一向溫和不爭的外向所迷惑,眾人都忘瞭青丘塗山氏何曾是軟弱可欺之族,更遑論他們的話事人塗山璟!

幾次吐息後,塗山篌終於遞出魚丹紅,笑著說道:“既然弟弟要送大王姬,做哥哥的肯定成全。”

塗山璟向塗山篌拱手謝過,接過瞭魚丹紅,回頭對小夭說道:“魚丹紅須經煉制才成寶器,屆時再與王姬送去。”

眾人仍啞然無聲,馨悅見氣氛沉重,趕緊嬉笑著對小夭解釋:“煉制過的魚丹紅含在嘴裡,可延長人在水下的時間,若璟哥哥親手煉制,寶物更添大能。”

塗山璟說道:“我青丘並無大能,但凡我青丘所能所有,王姬皆可拿去,大哥,是也不是?”

塗山篌連連稱是,絲毫不見怨憤。

而豐隆和馨悅神色凝重,顓頊也面色肅然。

這句話的分量不可謂不重。雖同船嬉戲玩樂,但誰都知道塗山篌已投身五王麾下。輕是青丘不允塗山篌與小夭作對為敵。再是整個青丘隻怕都要為高辛玖瑤鋪路作陪。更重是整個中原,植根於中原的豐隆和馨悅對塗山璟與四大氏族的姻由再瞭解不過。

豐隆暗暗慶幸小夭僅是高辛王姬,但轉眼看到一邊的顓頊,心下卻愈加沉重起來。

旭日東升,朝陽下的大海猶如撒瞭金粉,閃耀著萬點金光。

此時,船也靠岸瞭。豐隆和璟他們的侍從早已把行李收拾好,運到瞭赤水傢的大船上,他們隻需再登上船,就可以從水路返回中原。

顓頊帶著小夭和眾人一一告別,有長袖善舞、能言善道的顓頊在,小夭隻需行禮、道謝,說再會。

顓頊和小夭乘上瞭回承恩宮的雲輦。

顓頊問小夭,“塗山璟,和你有舊?”

小夭嘆瞭口氣,“他為塗山篌所傷,我曾在清水鎮救瞭他。”

顓頊沉默瞭一瞬,說道:“小夭,五王將領兵威懾神農山,這對我而言應是個拉攏中原的好時機。可在那之前,我想去朝雲峰看望爺爺,爺爺中毒臥床不起,於情於理,我都應去探視。”

“誰下的毒?”

顓頊苦笑,“我在朝雲峰的人均被拔除幹凈,亦是不知。但五王七王認定是中原氏族所為。”

“哥哥,你不該去朝雲峰。”

顓頊長嘆一口氣,“我也知去路兇險,但爺爺病危,不忍不顧。更何況軒轅目前是何局勢,不回朝雲峰的我一無所知。隻怕五王捷足先登帝位,我將更難處世。”

二人對坐無言。

很長一段時間後,小夭突然執起顓頊的手,笑瞇瞇地說:“哥哥,先讓妹妹去朝雲峰祭奠母親吧,順便看看外爺。我一個野路子不通政務的廢物王姬,又是軒轅王姬的親女,我上朝雲峰看外爺再合適不過。你去中原。”

顓頊不假思索拒絕瞭她,“不可。你要知前路兇險難料,你才剛回哥哥身邊,哥哥必不可能讓你孤身去犯險。”

小夭卻越想越覺合理,“哥哥,旁人不知,但你肯定清楚,我會醫擅蠱,看望外爺再合適不過。而且我是高辛王姬,五王怎敢對我動手。”似想到瞭什麼,小夭哈哈大笑起來,“你在我身邊,五王來殺你,順便還要考慮將我滅口,算來你不在身邊我才更安全。”

顓頊一臉惱意,恨恨地敲瞭小夭的頭一下。

“哥哥,讓我先去朝雲峰吧。”少女握緊他的手,望著他的眼睛,眉眼彎彎,笑意如朝雲峰絢爛如朝霞的鳳凰花。

第十九章 春風不改舊時波

當春風吹過中原大地時,高辛大王姬向朝雲峰寫信請求,希望能在母親忌日時,去軒轅祭拜遠葬在軒轅山的母親。同時替母盡一份孝心,為臥病的黃帝侍疾。

信是大王姬親筆所寫,落著大王姬的印鑒,由俊帝派特使送到朝雲峰。

黃帝久病未醒,五子軒轅蒼林代理政務。蒼林看完信後,請黃帝近侍向所有臣子宣讀,於情於理,都沒有人能反對一個女兒祭拜母親和為外祖父盡孝的要求,所以眾官員商討的自然隻能是如何接待高辛王姬。如果隻是高辛王姬,並不難辦,可她不僅僅是高辛的王姬、王母唯一親傳弟子,她還是黃帝的外孫女,她的母親為軒轅戰死。商討的結果,在不越制的情況下,自然是越隆重越好。

隨著花信風的逐漸變暖,遠在五神山的顓頊面上越見焦慮。

他一遍遍復盤著軒轅的政局。

中原未穩、高辛在側,共工又有地勢之險。可黃帝自二十年前開始就常抱恙,心頭之刺恐無力祛除。

軒轅儲位未定,然帝王已衰,黃帝五子蒼林對王位更加渴望。蒼林暗中培植勢力,勾結中原氏族子弟作他親信,既深入中原混攪時局,又派兵圍剿刺殺共工,盼著得一手功勛以換帝王垂青。對顓頊這個王位競爭者,蒼林更是極盡斬草除根之惡。

可未曾料,中原竟敢直截瞭當對黃帝投毒刺殺。黃帝病重臥床,蒼林匆忙佈陣圍剿共工,以求速戰速決奪取登位軍功,誰知又險將二子倕梁折在清水山防風氏手中。

軒轅王族與中原氏族的沖突日益加劇,軒轅蒼林已昭告天下,將於谷子雨時代父上神農山祭拜倉頡神靈。神農山是中原的象征,黃帝久不在其位,蒼林之心,天下皆知。

那日,塗山璟當著中原氏族核心子弟的面表態支持小夭,但除卻高辛的身份,小夭還是軒轅王的外孫女,軒轅顓頊失而復得的妹妹。他知青丘公子清風明月,但此去軒轅,無論是五王軒轅蒼林,還是中原氏族,皆有可能對小夭造成威脅。

顓頊扶著額頭,眉頭緊蹙,越發不解為何俊帝能輕而易舉同意小夭的軒轅之行。

當桃花開遍中原大地時,小夭和顓頊離開五神山,一個趕往軒轅山,一個趕往神農山。

建正之月的第二十三日,小夭到達軒轅城,小夭的兩個舅舅軒轅蒼林、軒轅禹陽帶著五位表弟,和一眾官員來迎接小夭。

擾攘一番後,蒼林對小夭說:“本該在上垣宮接見來使,可父王病臥在床,請王姬先去驛館休整,擇日再入朝雲殿吧。”

小夭笑道:“小夭思念外祖父已久,請舅舅先帶我去拜見外祖父。”

蒼林面露難色:“王姬應已耳聞,父王近日不省人事,不便召見王姬。”

一位小夭還沒記住名字的表弟應和著:“姐姐放心吧,爺爺醒瞭,我們同去請見。”

小夭笑瞭笑:“我來之時便已得知外爺身體不佳,回軒轅山本就為侍疾,舅舅不必顧念小夭,我上山多陪陪外爺即可。”

蒼林笑道:“不是舅舅攔阻,而是父王沒有召見你,我們實不敢擅自做主。”

“若外祖父怪罪,自然有我擔著,不用舅舅擔心!”小夭說著便想登上雲輦,兩個軒轅侍衛攔住瞭她,不許小夭上輦車,小夭盯著蒼林:“我真不可以去?”

蒼林說:“王姬見諒!”

小夭的臉色沉瞭下去,揚聲對所有高辛侍衛下令:“既然軒轅不歡迎我來,立即返回高辛!”

高辛侍衛們立即開道,排列出整齊的隊形,竟然真的打算立即返回高辛。蒼林看小夭不像是假裝,著急瞭,“王姬,不可胡鬧!”

小夭怒氣沖沖,扯著嗓子喊瞭起來:“我胡鬧?我堂堂高辛大王姬,會不惜萬裡迢迢跑這麼遠來胡鬧嗎?我的外祖父有疾,我誠心誠意來替母盡孝。我母親為軒轅百姓戰死,我不遠萬裡來祭拜母親。軒轅侍衛阻我登上雲輦去見外爺,五舅舅不讓我回軒轅山我母親居住的宮殿,我倒是要請全天下的百姓為我評評這個理,是我胡鬧,還是軒轅無禮?”

蒼林哪裡想得到小夭的性子竟然這麼潑,居然像潑婦罵街一般嚷嚷,若今日真讓小夭就這麼走瞭,把事情鬧出去,他可就要被萬民咒罵,如父王殯天,他登臨帝位又添臟色。蒼林隻得忍下,安撫道:“王姬誤會瞭,絕無人敢阻止王姬上車。”

所有軒轅侍衛都退讓到一邊,小夭看目的已經達到,見好就收,氣鼓鼓登上瞭雲輦。

待雲輦落在朝雲殿前,小夭仰頭看著宮門前的匾額上祖母親筆寫下的“朝雲殿”三個大字。年幼時,這座宮殿裡,盛滿瞭她和親人的歡笑;千年之間,這座宮殿見證瞭她和哥哥的愛恨交加。

她深深吐息幾輪後,舉步跨進殿門。

小夭走進瞭寢殿,一個須髯皆白、滿臉皺紋、異常清瘦的老頭正無聲端睡著。心頭一酸,她欲上前靠近黃帝看更清楚一些,而黃帝身邊的侍女卻將她攔住。

小夭明白在帝王寢殿不能硬來,便恭恭敬敬向黃帝磕瞭三個頭,而後站在榻邊假作詢問侍女,實則尋著機會仔細打量黃帝五官面色。

不出半盞茶,以她用毒、識毒千來年的本事,不難看出,黃帝的確中過劇毒,但毒性早已解除。黃帝面色、膚色、氣息均與常人無異,卻端睡不醒。小夭猜測可能並不隻是毒,還有蠱。可既下毒,又為何要下蠱?

解蠱必先辨蠱,辨蠱須探血識脈,現在這情況,蒼林必不會讓她接觸到黃帝。小夭暗忖,難道是五王急於登位下瞭手?

侍從輕輕向她告罪,提醒她離殿。

一路存著心思,恍恍惚惚竟已到瞭驛館。

侍從們井井有條搬運整理著從高辛帶來的日用雜物,小夭在驛館正堂毫無規矩地托腮斜坐,仍思索著朝雲殿所見,卻聽靈識中有清婉女音傳來:“王姬,驛館寢屋內被褥被下毒,藥性不重,但用之易驚厥多夢。”

小夭倏然坐正,她環顧四周,卻有一名水綠衣衫的婢女邊擦拭博古架邊朝她望著,赫然是父王在她來軒轅之前指給她的名為硨磲的婢女。

毫無半點懼色,小夭內心反而隱隱興奮,她愈加確定,黃帝中毒和中蠱應和軒轅有關。

當夜,高辛大王姬因水土難服,夜半驚夢,似犯瞭癔癥般高呼著驛館有臟物,反復不得安睡,次日便將鬧著要回高辛。

第二十章 卻在燈火闌珊處

高辛大王姬粗鄙失儀的說法漸漸在軒轅流傳開來。

酒足飯飽後,軒轅城百姓又多瞭八卦嘮嗑的談資。當年戰場上以一敵百、英姿颯爽的軒轅王姬大將軍,褪去戎裝後,可再知禮守節不過。而她唯一留下的子嗣,竟是如此不講禮數。

有人嘖嘖生嘆,原來良木也難出好枝;也有知情的,或為王姬大將軍抹上幾滴淚,好好的小王姬流落大荒三百年,竟生生糟踐至此!

而在八卦中心的大王姬正舒舒服服窩在驛館裡,手捧著熱騰騰的從高辛帶來的扶桑茶,聽著硨磲繪聲繪色講述驛館斜對角食鋪裡百姓關於她的傳聞。

自那兩日唱念做打一番鬧騰後,小夭明顯感覺驛館附近的探子少瞭,硨磲每日感知驛館附近,至今日已沒有靈力高強的神族徘徊四周。

小夭松瞭一口氣。驛館毒物試探,每日派人盯梢,五王總算是放下瞭對她的戒心。

小夭準備出門,既已粗鄙失儀,那為何不更瀟灑放蕩一些?

她去瞭軒轅城一傢歌舞坊。

雖戴著帷帽,但掛著高辛圖騰的車架卻不難認,從進門始,小夭就惹瞭不少人註目。畢竟她這個大王姬,最近是軒轅城的名人。

歌舞坊內,一樓的紗幔中正好有舞伎在跳舞,小夭站在二樓欄桿前笑看著,這個位置,正好將整個歌舞坊盡收眼底。

她在等一個人。

有一舞伎隨著靡靡之音翩翩而舞,細腰裊裊,惹得人想摟一把,坐在四周的男子都伸手,卻沒一個碰到。兩個男子恰分開紗簾從外走進來,其中一個男子猛地摟住瞭舞伎,在她腰上摸瞭一把,把她扔進另一個男子的懷裡,“今夜就讓這小蠻腰服侍你。”

這座歌舞坊是隻賣歌舞的藝坊,所有的曼妙香艷都是看得到吃不著,舞伎本來已經冷瞭臉,可一看到男子的臉,縱使見慣瞭風月的她也覺得臉熱心跳,再發不出火,心甘情願地隨瞭男子就走。

那男子笑摟住舞伎,帶著她往樓上走,舞伎也妖妖嬈嬈地纏著他。

小夭陰惻惻地笑瞭。

眼看著這一對扭著糖絲的男女正路過她身邊,小夭放柔身段,借著力一把擠開男人摟在胸口的女子,卻不偏不倚將自己替進去,身體似無骨的水蛇般纏上男子,手卻漸漸攀上他的心口,揪著他的衣襟,扯出他胸口大片的如玉瓷白。

舞伎正欲發怒,待看清小夭這身裝束,愣瞭一瞬,便轉身和別人調笑起來。

“小娘子這可不地道。”男子笑著說道,一頭烏發漆黑如墨,眉梢眼角盡是懶洋洋的笑意。

“我愛公子相貌俊美,心之神往,情難自禁。”手指曖昧地勾起男人的下頜。

男人俯身下來,他的鼻尖已與她相觸,漾著笑的唇角輕輕擦過瞭她的臉頰,“小娘子這般熱情,倒是讓在下不知如何是好瞭。”

倏的,小夭一把推開身前的男子。不明緣由,但她卻覺得生氣,很生氣。

男子淡掃瞭她一眼,“這一下,倒是讓人傷心。”

小夭不說話,她胸腹中似乎憋著一口濁氣,吐不出來,又擠壓著,讓她透不過氣。她想沖著眼前的男子吶喊出聲,張開嘴,想說的話卻好似被海浪沖散、撕碎,一點都沒剩下。心口一陣陣沉悶,歌舞坊曖昧潮熱的空氣也熏得她眼角酸澀。

男子伸手揚飛瞭她的帷帽,“既來尋歡作樂,又何必藏頭露尾,還是大王姬不敢縱情享樂?”

小夭不再說話,她竟覺著有些委屈,至於這種古怪情緒究竟從何而來,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旁邊卻有一名喝醉的男子癡笑瞅著小夭,伸手來拽她,嚷嚷著今晚要她作陪。

小夭又羞又氣,早知如此,她就多餘來這一趟。

而男子卻挪步,用後背擋住瞭醉漢。

小夭感受到男子溫熱的手握住她,手心的熱度又將她的情緒捂暖,她竟又不覺委屈瞭。

她突然鼓起勇氣反握住男子的手,拉著他跑出瞭歌舞坊。

“大王姬如此主動,倒讓邶心生綺念。可若再如剛才一般隨意甩脫在下,可更傷邶的心瞭。”

小夭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是誰?”

男子笑起來,“我是防風邶。”把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寫到小夭掌心,“記住瞭。”

“說好半個月一次找我拿藥。二十天瞭。”委屈酸酸地爬上心頭。小夭又開始生氣瞭,這次她很確定,是生自己的氣。是出門的時機不對,今天她的情緒反反復復。

防風邶卻笑著搖頭,“大王姬投懷送抱,邶竟生瞭一些綺思遐想,沒想到是你認錯瞭人。”

小夭靜靜地看著他裝。

“明天可以來找我嗎?”

“大王姬……”可小夭卻打斷他,不想再聽他現編的鬼話。

“後天呢?”

“大後天呢?”

“大大後天呢?”

“那你明天來找我,我在驛館等你。”

“你不來,我就讓蒼林去找你,把你押過來。反正你知道,我這個野路子王姬什麼都做得出來。”

第二十一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小夭輾轉反側一整宿無法入睡。

一開始念的是白日那個裝模作樣的相擁,幾輪深深吐息後,小夭強迫自己去深思還沒吃透的現事,想著想著,心中愈沉,睡意全消。

顓頊不知在中原是否立足,有塗山璟和豐隆在,想必他應如前世那般如魚入水。可恨她現在無法探知外爺中蠱真相,身處軒轅蒼林眼皮底下亦不敢冒險與中原通有無,隻能示敵以弱,徐徐圖之。

踞中原,斷軒轅,迎義軍,立新帝。

小夭恍似跌入一個更大的謎團,偏偏那日她躲著塗山璟不敢細問。

再睡不著,睜著眼睛,發呆到天亮。

晨光熹微,硨磲聽著屋內已有聲響,進去時,便發現小夭已坐在鏡前,眼眶下青影重重。

小夭對硨磲說:“幫我梳妝,穿那件丹霞寬袖蓮紋紗袍。”

硨磲微微瞪大瞭眼,在高辛祭祖慶典時,俊帝和小夭都認為那套赤色桃花玄鳥圖紗袍不好,瑯華殿也從未添置過紅艷物件,她和其他婢女都猜測著,大王姬應是不喜紅色,甚至是厭惡地抵觸著。

硨磲幫小夭上瞭淡妝,衣服是從高辛帶來的,高辛的服飾輕薄,講究飄逸之美。收拾停當後,小夭被一身紅色煙霞流霧環繞,她安靜地坐在驛館大堂,望著門口,似等待出嫁的新娘一般。

辰時剛至,驛館外零碎嘈雜的人聲、車馬聲不絕地傳來。婢女們進進出出準備著早食茶點,匆匆的步子將落入門口的淺薄日光打散打亂,小夭靜靜地盯著忽明忽暗的地面,不知在想著什麼。

“王姬若是在等我,倒讓邶心生歡喜。”

小夭倏然起身。

褚衣男子懶洋洋地倚在門口,額前幾縷散發隨風逸動,眼角微佻,好似在笑。背對著門,日光似給他鑲嵌瞭一層毛茸茸的閃耀金邊,小夭此刻竟覺得面前的男子極度的溫潤柔和、極度的魅惑人心,矛盾,但她也心生歡喜。

“軒轅城我不熟。我無聊,我看你也挺無聊,一個人無聊,不如你陪著我無聊好。”

防風邶笑起來:“王姬想要邶陪你什麼?去歌舞坊,還是地下賭場?”

小夭盯著他的眼睛:“朝雲峰,敢不敢去?”

男子顏色微變,但轉瞬又恢復瞭不羈隨性的模樣,“王姬要求,邶莫敢不從。”

小夭真帶他去瞭朝雲峰。

軒轅本打算為小夭祭拜母親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當蒼林詢問她想如何祭拜時,小夭卻似毫不知規矩:“我娘並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不喜歡人多,五舅舅準我自行祭拜即可。”沒有想到,蒼林竟真把原本準備好的儀式取消,雖正合小夭心意,但這樣的軒轅王族,小夭替母親感到悲哀。

今日是軒轅王姬的“忌辰”。 山花爛漫的山坡上,有六座墳塋。

“除黃帝和俊帝外,我和顓頊全部的親人都在這裡瞭。”小夭跪下,一座接著一座墳墓磕頭,她沒有回頭去看防風邶。

“這裡埋葬著我的外祖母、大舅、大舅娘、二舅、四舅和四舅娘,還有母親。可其實,這裡至少有三座墳塋沒有屍體。大舅的墓裡是什麼我不知道,大舅娘是神農的大王姬,神農國滅後,她烈焰加身自盡,屍骨無存,墓裡葬著的是她嫁到軒轅來時的嫁衣;不知道二舅是怎麼死的,隻知道留下瞭一小塊焦黑的頭骨,墓裡葬的是那塊骨頭;四舅,也就是顓頊的父親,和神農的祝融同歸於盡,屍骨無存,墓中隻有他的一套衣冠,還有自盡的四舅娘;我母親的墓中是她的一套戰袍。”

小夭給所有的墳墓磕完頭,她依舊跪著沒有起來,她不敢去看背後男人的神情。

她心裡有隱秘的期許,所以把這個男人帶來瞭朝雲峰。

小夭默默地對著母親的衣冠塚出神,她清楚母親還在赤水荒漠活著,但當她在這一座座墳墓前,不管理智如何告訴她,她都沒有辦法不哀傷。

身後的防風邶卻輕笑一聲。

小夭回頭,正看到防風邶對著六座墳墓起手示禮。

他沒有說話,開始清掃墳墓,本來一個法術就可以做好的事情,他卻慢悠悠徒手揭去每座墓上的枯枝落葉、雜草野花。

小夭把防風邶清理掉的野花揀瞭出來,坐在地上編花環,等防風邶清掃完墳墓,小夭正好編瞭六個花環,一座墳墓前放瞭一個花環。

結束後,小夭背對著墳墓,盤腿坐在瞭草地上。

防風邶也挨著她席地而坐,兩人的紅色衣擺交錯重疊,似濃稠的血液般深深融合在一起,再難分離。

很久以後,兩人決定回軒轅城。他們在城外下瞭雲輦,徒步進城回驛館。

而剛到驛館門口時,一名中年男子攔住他二人,小夭一看,卻是清水鎮的俞信俞老板,防風邶顯然也認出瞭他。

防風邶離開。

小夭將俞信迎進驛館花廳,正滿腹疑慮待問詢一番時,卻看俞信拿出一個漆面鎏金木盒雙手遞交與她。

俞信替小夭去除木盒禁制,她打開一看,裡面靜靜躺著兩件她十分熟悉的物件。

一枚晶瑩剔透、璀璨耀眼,一枚溫潤似玉、瑩瑩生光,正是魚丹紅和玉貝。

小夭喜極欲泣。

顓頊和塗山璟應已經在中原安安穩穩立下腳跟,並也尋到瞭突破軒轅蒼林掣肘的方法。

第二十二章 恨不相逢雲開時

小夭帶著防風邶上朝雲峰祭祖的軼事又風風火火在大荒傳開,收獲無數鄙夷嗤笑。

得益於小夭慣來的無知無禮,又或是在中原的顓頊等人牽制瞭時局,軒轅蒼林應接不暇,顧不上小夭,竟無人質疑俞信的來歷。俞信便以高辛大王姬管事的身份留在瞭小夭身邊。

小夭也拿著玉貝找到瞭歌舞坊的金萱姑娘。小夭大舅舅軒轅青陽活著的時候,曾建立過一個強大的收集信息的組織,青陽去世後,便將這個組織交與瞭小夭的母親軒轅妭。繼軒轅妭戰死,組織基本荒廢,僅由金萱作為管事粗粗打理。顓頊既將信物交還與小夭,她便沒有浪費的道理。

有俞信和金萱兩人,小夭自來軒轅後,第一次松下瞭沉沉的脊背。

金萱收集,俞信鋪路,顓頊終於可以隨時拿到軒轅城內的所有風雲變動。

俞信隱晦地提醒小夭,防風邶曾一度為五王做事,恐如今仍是五王門客。

小夭笑著讓俞信放心,有五王門客陪自己浪蕩軒轅,不更能寬慰她五舅舅的提防之心嗎?

在外,防風邶和小夭這兩個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介意嘗試、卻又什麼都不想要的人,做瞭個伴,每天同進同出,好似在熙攘紅塵中尋找點滴樂趣。

小夭也不執著揭穿相柳的偽裝,二人心照不宣,防風邶和相柳,本來就隻是一個名字區別。

很多東西,一個人和兩個人截然不同,比如吃飯,菜肴再美味,一個人吃總失瞭滋味,兩個人一起時,小夭一抬頭看見防風邶也是一臉享受,自然更覺得有滋味。他毫不吝嗇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有意思的事情都翻出來,帶著小夭一起去經歷。

小夭越看越覺得防風邶像個寂寞瞭很久的孩子,玩過無數玩具,早已索然無味,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一個玩伴,不禁迫不及待地帶著玩伴一起去玩,一起分享。真好,幸好這個人是我,小夭如是想。

他們經常重復著一樣的行程,但小夭從不覺得膩煩。上午漫無目的到處遊走,中午兩人去歌舞坊吃飯睡覺,下午防風邶帶小夭去離戎族的的地下賭場。

她很珍惜這樣的日子。

他們去看奴隸的死鬥,在一堆瘋狂吶喊的狗頭人中,小夭泰然自若,防風邶也面不改色。

直到小夭認出左耳。

他正好贏瞭一場死鬥,縮坐在角落裡,一雙眼眸死氣沉沉。

小夭輕輕晃著防風邶,“我們不賭瞭。”

防風邶道:“好,那我們明天再來。”

“你明天還想來看他死鬥?”

防風邶輕聲笑著:“你看到他的眼睛瞭嗎?這是一雙已經絕望的眼睛,我好奇明天他能不能繼續贏。”

小夭卻去喚奴隸的主人。

奴隸的主人剛贏瞭局,正收取賭金,不耐煩小夭,還想上前趕走她。防風邶長腿一伸,擋住瞭他,把剛從死鬥中贏來的錢扔給他。奴隸的主人撿起錢袋,瞇著眼看他。

小夭問奴隸的主人買下瞭絕望的小妖隸。

防風邶的臉上第一次露出詫異的神情,“你認識他?”

小夭對防風邶說:“我不認識他,但是我認識一個人,和他很像。他在最絕望的時候,自己從死鬥場逃瞭出去,然後蓄瞭很多因果。我很遺憾那時不是我救瞭他,就像這個小妖隸,我不想讓他選擇明天繼續絕望,還是在絕望裡出逃,我怕他挺不過去,也怕他碰上不該碰到的因果,成為不想成為的人。”

防風邶的眼神漸漸冷厲,他好似披上瞭鎧甲,變得殺氣凜凜。輕笑一聲,獨屬於相柳的妖瞳隱隱浮現,他突然掐住瞭小夭的脖子:“你到底是誰?”

因為窒息,小夭漲紅瞭臉和眼,卻隻泛著哀色,望著他。

很長時間後,邶身上的殺氣散去,又恢復瞭溫和浪蕩的不羈模樣,嘲笑道:“就你這樣的人,還能救誰?”

小夭還是看著他不說話,兩人的眼眸內都暗影沉沉、欲言又止。

奴隸主帶著小妖奴去找地下賭場的主人,為奴隸削去奴籍。

小夭和邶歸還瞭狗頭面具,走出瞭地下賭場。

“等、等一等!”

一個人顫顫巍巍地走瞭過來,簡陋的麻佈衣衫,漿洗得並不幹凈,可洗去瞭滿臉的血污,頭發整齊地用根佈帶子束成發髻,如果不是少瞭一隻耳朵,他看上去隻是個蒼白瘦弱的普通少年。

他結結巴巴地對小夭說:“是你買下瞭我,現在我是你的奴隸瞭,你要帶我走嗎。”

防風邶並沒回頭,似融入在夜色的陰影中。

小夭說:“我沒有買下你,我隻是和他打瞭個賭,賭奴隸主能不能把你賣給我。我贏瞭,你幫我賺瞭很多錢,謝謝你。你自由瞭,也不是任何人的奴隸瞭。”

少年懵懂地望向防風邶:“我記得他的氣息,他來看過我死鬥,一共七次!”少年突然熱切地對小夭說,“我現在自由瞭,什麼都願意幹,能讓我跟隨您嗎?”

小夭心下一酸,相柳在成為所謂的惡人之前,是否也曾這般懵懂清澈。

小夭笑著拒絕瞭他。

小妖奴有些失望,但卻聽話地離開,小夭出聲叫住瞭他:“你有錢嗎?”

少年滿臉茫然,顯然對錢沒有太多概念,小夭把剛才贏來的錢塞給他:“這是我剛才打賭贏來的錢,你拿去可一點都不算占便宜。”

少年低頭看著懷裡冰冷的東西,小夭問:“你叫什麼?打算去做什麼?”

少年抬起頭,很認真地說:“他們叫我奴十一,我想去看大海,他們說大海很大。”

小夭點頭:“對,大海很大也很美,你應該去看看。嗯……我送你個名字,可以嗎?”

少年睜著黑白分明的雙眼,靜靜地看瞭一會兒小夭,鄭重地點點頭。

小夭想瞭一會兒,說:“你的左耳沒有瞭,就叫左耳好嗎?你要記住,如果將來有人嘲笑你沒有一隻耳朵,你完全不用在意,你應該為自己缺失的左耳驕傲。”

“左耳?”少年喃喃重復瞭一遍,說道:“我的名字,左耳!”

小夭點頭:“如果你看夠瞭風景,或者有人欺負你,你就去神農山,找一個叫顓頊的人,說是我推薦的,他會給你份工作。我叫小夭。記住瞭嗎?”

“神農山、顓頊、小夭,左耳記住瞭。”他捧著小夭給他的一袋子錢,一瘸一拐地走進瞭夜色中。

小夭凝視著左耳離去的背影,輕輕握住瞭防風邶的手,而那個人又牢牢回握住她。

回驛館後,俞信將金萱的最新情報告知小夭。

軒轅蒼林已落定谷子雨中原之行,現已在中原各處落建秘密的糧倉和兵器庫,軒轅各處兵力也在集結中,谷子雨後,蒼林極有可能出兵武力鎮壓中原。

與前世相差無幾的是,顓頊與赤水豐隆也已開始在神農山秘密練兵。

看來,這場大戰,一觸即發。

第二十三章 刀影劍光似秋寒

畢竟打著侍疾的名號,在軒轅這三個月,小夭抽空就會上朝雲峰探視黃帝。

朝雲殿大宮女名寧槐,看著與小夭一般大,來自軒轅西北氏族,並非尋常婢女,竟是氏族貴女。便是她攔著小夭,不讓近黃帝的身。但小夭幾次見蒼林和禹陽入殿,寧槐也照攔、照趕不誤,她不禁懷疑,寧槐對其他人應也沒有過敬重討好的態度。

上朝雲殿的時間長瞭、次數多瞭,寧槐偶爾也會陪小夭說笑,給小夭送上親做的果點吃食。

寧槐並不因小夭在外粗鄙無知的風評就持先入之見,相反,兩個姑娘還意外投機。寧槐喜歡追著聽小夭流浪大荒的所見所得,聽到開心處伏桌大笑,聽到傷心處簌簌落淚,並不因淤泥污穢而鄙夷,也不因玉山高峻而敬仰,她對所有都是出於純粹的好奇。

小夭看不透寧槐,顓頊對此人亦毫無印象,金萱和俞信查到的消息也看不出任何異常。寧槐應不是五王的人,但也總不能是中原的人,可若是外爺的親信,又怎會攔著小夭探視?

而在山下時,防風邶也並不是每天都跟小夭一起。

一般情況下,他每隔三四天找她一次。有一次,他甚至消失瞭一個多月才再次出現。

小夭不問他去瞭哪裡,他也不會說。兩個人維持著一種微妙的默契,哪天天亮,若防風邶沒來驛館,那小夭就去忙自己的事。

花朝月十二日,小夭剛落榻,一個人突然從窗戶躍進來,又迅速地把窗戶關好。

隱隱地有士兵的呼喝聲傳來,顯然是在追捕什麼人。

男子戴著面具,向著榻走來,靜看著小夭。

她伸手,男子沒阻止,小夭緩緩摘下瞭他的面具,苦笑,“我比較希望你是專程深夜來探訪我的香閨。”

防風邶嗤笑一聲,唇角有鮮血溢出,他不在意地擦掉瞭。

小夭認命,起身,將他按在榻上,自己也躺下。想瞭想,她拉下自己的衣領,示意他趕緊吸血。

防風邶眸色幽深,“王姬不擔心被發現嗎?”

她低聲笑:“軍師大人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衣領卻又拉落一寸,“不想被捕的話,趕緊吸血養傷。”

防風邶盯著小夭,好一晌後,終於俯下頭咬上她的脖子。

頸間傳來陣陣刺痛,小夭微微皺眉,手輕輕撫著防風邶的背,似在安慰,眼卻直直盯著門口方向。

半盞茶功夫,男人終於抬起瞭頭,唇角染血,眸色更深,微微地喘息著。

門外的呼喝聲越來越近,硨磲來敲門,小夭配合地讓她敲瞭幾下,才裝出剛睡醒的樣子問:“怎麼瞭?外面鬧什麼呢?”

硨磲低聲回道:“是世子始均帶兵在抓人。”

小夭披衣而起。

“你竟蠢到跑我驛館藏匿,我一個高辛來的廢物王姬,本就是蒼林的眼中釘,可保不住你。”卻見防風邶淺淺嗤笑著不說話,小夭恨恨地扔過被子蓋住他的臉,細思一瞬,又仔仔細細替他蓋實蓋嚴,乍一眼倒看不出被子裡裹著人。

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臨近,另有侍女急著敲門:“王姬,快點穿好衣服吧!士兵已經搜瞭正堂,馬上要到寢屋瞭,奴婢怕他們待會兒沖進來冒犯到您!”

小夭不禁捏瞭捏拳頭,顓頊和阿念俱不在,這一次純隻靠她自己,她得想辦法。

小夭打開門,讓兩個婢女進來,她端坐到榻上。

硨磲瞄瞭一眼臥榻,小聲提議:“那些士兵都很粗魯,不如王姬暫時回避一下,留奴婢們在這裡看著就行瞭,奴婢誓死保衛王姬清白。”

小夭一愣,心頭一暖,笑笑,“沒關系,我也正好見識一下軒轅的待客之道。”

悶重的敲門聲傳來,想必搜完其他房間,士兵們都已堵上寢屋門口。

小夭示意硨磲開門。

門外果然已立幾隊握弓持槍的士兵,始均站在中間對小夭行禮,“有奸徒作惡,怕表姐遇險,所以特意派兵保護。表姐這裡……”眼睛卻滴溜溜地已把屋內掃瞭一圈。

小夭端坐在榻上,“我的母親軒轅王姬為軒轅戰死,今日我回來拜祭母親,而她在母國親自帶過的兵,卻對我刀劍相向,是何道理?”故作凌厲的視線緩緩掃過始均背後的兵士。

士兵們面色赧然,握刀握弓的手似承受千鈞之力,互相視看著,有微微落手的趨勢。

始均臉色微變,大喝一聲,“表姐何來此言?始均此來隻為護表姐周全。奸徒狂妄,萬一隱匿在驛館傷到表姐,更是軒轅之責。”

小夭垂下瞭眼,匆忙起身時隨意批的紗袍,上面還掛著防風邶褚衣的絲線,她輕輕摩挲著。

“三百年未見,表弟全勝往日,表姐欣慰。但表弟可還記得,表姐姓高辛。今日你帶兵闖入我寢屋,污我名節,這可不是兩國之禮。”

始均不陰不陽地說:“為護表姐周全,請表姐見諒。表姐若在軒轅遇故,這才是兩國之殤。”說著,便下令示意士兵們硬闖。

硨磲領著眾婢女卻已死抵寢屋大門。

小夭心下微寒,起身,面上卻忍著不表,笑瞇瞇地說:“表弟若是想查,全當兄弟姐妹間玩耍嬉鬧便好,表姐請你一人入屋。士兵粗魯,若是傳出去,父王可就隻有我和阿念兩個女兒,傷我們名節可不依的。”

始均喝住瞭士兵,譏嘲的眼神卻毒蛇吐信般上上下下掃著小夭。對這個落到軒轅手底下的半路子異國大王姬,似全無半點尊重。

一陣細密的腳步聲傳來,清亮的女聲透著靈力狠狠刺破眼下的劍拔弩張,竟是寧槐帶著朝雲殿一隊侍衛來瞭。

“王姬受驚,是軒轅的不是,亦是寧槐的不是。”寧槐直直經過始均,卻向小夭行禮,“黃帝爺爺曾令我安置朝雲峰事務,我卻漏算王姬,害王姬住驛館良久,更受刺客驚擾,是寧槐的不是,請王姬恕罪。”

說著,寧槐將一塊桑葉形狀的小玉牌恭敬遞給小夭,“朝雲殿本屬西陵纈祖王後,王姬大將軍故後,黃帝爺爺思念王後王姬,便從上峘宮搬去朝雲殿。但朝雲殿隻屬纈祖血脈所有,還請王姬移榻朝雲殿。”寧槐轉向始均眾人的方向,冷冷一瞥,“任何人,不得阻攔。”

始均臉色很難看,卻壓著怒氣向寧槐和小夭拱手:“兩位姐姐勿怪,始均純粹擔心表姐安危……”卻話風一轉,“但朝雲殿現為爺爺養病安身之所,表姐若移榻朝雲殿,可會擾瞭爺爺靜養?”

寧槐卻對著始均冷笑:“朝雲殿隻屬纈祖血脈所有,任何人,任何人不得阻攔哦。”

始均面色劇變,氣極,憤憤地呼喝著士兵們欲走。

小夭卻喚住他,拉開榻上紗簾讓他看,“不若表弟還是進來細細搜搜我的房間罷,免得我們兄弟姐妹間心生罅隙。”隻見被褥零亂,顯然是匆匆起身,榻角還有一件大紅的繡花抹胸若隱若現。始均下意識地看向小夭的胸,卻被寧槐挺身相阻,“還不快走!”

始均退後,寧槐留下朝雲殿一隊侍衛也離開瞭。

外面漸漸安靜瞭,婢女們行禮退出,把門關上。

小夭熄瞭燈,把紗簾放下,掀開被子,露出防風邶的頭,他正閉目療傷。

一晚上刀光劍影、攻心訐力,小夭手心的冷汗已濡濕紗袍袖口,後背汗意涔涔,靜下時挾來冷意陣陣。

強撐半宿,她已累極。失血的暈眩和困頓沉沉襲來,她將紗袍隨意褪落在地,便再也站立不穩,向著榻上軟去。

迷迷蒙蒙中,似有人喂她靈藥,自背後抱著她,輕喚她名字,而她也因著冷意,不由自主向著那絲溫暖靠去。

第二十四章 乍暖還涼思不定

小夭一覺睡到快晌午才醒,她睜開眼睛,立即去看防風邶,看他依舊閉目靜靜躺著,才放下心來。

聽到屋內動靜,硨磲輕輕叩門。

小夭起身,把紗簾掩好,走到角落裡,窸窸窣窣地把衣服換瞭,梳好頭發,走瞭出去。邊走邊下毒,在門口又佈瞭一層毒藥,才放心。

朝雲殿的侍衛仍守在庭院內,而俞信已在正堂等候她多時。

行禮後,俞信下瞭個禁制,“稟王姬,金萱來報,昨夜五王府邸丟瞭東西,應是軒轅在中原的秘密糧倉和兵器庫地圖。但與顓頊殿下對線,並非中原氏族所為,應是清水鎮義軍所盜。”俞信頓瞭一瞬,“王姬,五王已經盯上我等,今早驛館周圍至少有四名靈力高強的能者盯梢。王姬自高辛來,與在中原的顓頊殿下情如親生兄妹,軒轅蒼林第一懷疑的便是王姬,昨夜被盜便直沖驛館,若沒有寧槐姑娘相助,昨夜王姬必然名節盡失,不如盡早移榻朝雲殿。”

小夭自然知道是神農義軍所為,罪魁禍首現還在她榻上酣睡。

“俞信,哥哥那邊情況如何?”

“稟王姬,顓頊殿下與赤水豐隆二人已私下練兵十萬,四大氏族憂五王登位恐對中原不利,對顓頊殿下多為提攜照料。”俞信微微停頓,看瞭小夭一眼,“尤其是青丘公子,任瞭顓頊殿下軍師一職,中原氏族以青丘馬首是瞻,顓頊殿下有青丘公子相佐,如虎添翼。”

小夭卻突然盯著俞信,淡笑著,笑意不達眼底,“俞信,爺爺的毒到底是誰下的?哥哥那邊有消息嗎。”

“黃帝陛下的毒,目前還未有確切消息。”俞信猶疑瞭一瞬,“但恐跟軒轅脫不瞭幹系,極有可能是五王七王所為,然實無法查明。”

小夭看似在笑,眼底卻劃過瞭一抹涼意,“俞老板是代表中原回的話,還是代表的青丘,還是?”

俞信瞳孔倏然收縮,但並不現慌色,他俯身跪倒在地,“二公子命俞信入軒轅城時便有提醒,如王姬問起,便告知王姬一句話,‘盡數出於葉十七之諾’。”

小夭這才放下心。她本就不曾懷疑過塗山璟,但俞信是否隻代表塗山璟,她卻要深思再三。目前看來,俞信確隻是塗山璟的心腹之才。

小夭扶起俞信,將桑葉小玉牌給他,著他去安排移居朝雲殿一事。

確定俞信所言可信後,小夭隻覺她所尋得的線索已漸漸明晰起來,中原不曾下毒,寧槐在側,如抽絲剝繭般,爺爺中蠱毒的真相她似乎已快接近線頭。

俞信卻突然打斷瞭小夭的思緒,“二公子料到王姬必有一問,若王姬信奴,他還有一句話讓奴帶與王姬,‘傾蓋如故,杵臼相知’,他定不負王姬滴血之義。”

揮退俞信,小夭再也忍不住,淚落如雨下。

許久以後,小夭凈瞭面,回瞭屋子。

對著紗簾後那個朦朧身影發呆許久後,她揭開簾子,握住防風邶的手,查探他的傷勢,卻發現這傢夥已然醒瞭,正靠在枕上揚起下巴對她瞇著眼笑。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娘的,可真好看。

她的心瞬間就滿瞭。

“把五王府邸和驛館鬧得雞飛狗跳,就沒什麼需要交待的嗎?防!風!邶!”

防風邶坐起,單手扶著榻,漫不經心地摩挲著她的衣袖玩,笑著說道:“王姬好威風,邶感念王姬救命大恩,不若以身相許如何?”

小夭瞪著他,一把拍開防風邶毫無規矩的爪子,“你為何找我,如果昨天寧槐不來,你躲不過去又該怎樣?”

防風邶一臉不在意,笑笑地說:“那就隻能死在王姬懷裡,做個風流鬼瞭。”

小夭氣極,轉過身再不理他。

可防風邶卻伸手將她身子別轉回來,半帶認真,半帶玩笑,問道:“昨天去五王府邸,倒有一些發現,王姬可想知道?”

小夭不理他。

“昨夜我偷瞭五王在中原的糧倉和兵器庫地圖,但是時間緊迫,僅帶回清水鎮附近皋塗山的那份,剩下還有七份。”防風邶故意停頓著,瞥一眼小夭,見她是真沒搭理他的意思,又繼續說道,“我雖無法將圖紙都帶出來,但是我都記在這裡瞭。”狡猾的男子點瞭點自己的腦子,“離五王南下中原不足半月,應也來不及調轉糧草和兵器另換他處去……”

小夭迅速反應過來,防風邶偷盜清水鎮附近地圖,而清水鎮與神農山最遠,雖不排除中原嫌疑,但五王應也會想到是義軍所盜。那其他七份的位置……

小夭對防風邶說:“我要知道其他七個點位位置。”

防風邶笑道:“如果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這麼重要的情報,沒有美人計怎麼行。”

回答他的是被小夭驟然扯過去的衣襟,以及重重砸在唇上的吻。

防風邶似有一瞬的呆愣,他不再吊兒郎當,“王姬可知我是誰?”

“相柳,防風邶,你化成灰我都不會認錯你。”

男人輕聲笑起來,漸漸地,越笑越大聲,小夭臉色都變瞭,趕緊捂住他的唇。

“外面有人!”

而男人依舊對著她笑,眉眼彎彎,眸角卻小心藏匿著一絲微紅。

他在笑著,可小夭卻開始難過。

前世,細細碎碎的過往和愛意被別有用心的九頭海妖打亂、深藏,偽裝成交易和傷害的模樣,驅逐她。她仍是很喜歡很喜歡他的,但他的回應就像笑娃娃肚內的冰晶球一樣,深深藏匿,讓她帶著怨恨否定他、否定自己,甚至毫無知覺地走向別人,目送他永遠離開。而當所有一切窺見天明,九頭海妖的愛意無可遁避時,她毫無選擇隻能孤獨地沉溺瑤池,就像沉溺於永遠不會有日出的黑夜。

再來一次,小夭竟發現瞭他的不安。她怎麼舍得讓他趟她沉溺的河,熬她沉淪的夜。

“光山、翼望山、葛山、劇栮山、隅陽山、蛇山、支離山,各山之陽面,偏東西幾裡不等。”防風邶突然開口,“提前謝過王姬,替義軍掙得片刻喘息之機。”

小夭幽幽嘆氣,九頭海妖,裝模作樣的本事比他的妖術還高深莫測。

第二十五章 世事如棋風雲散

第二日她醒來時,床榻外側已空無一人。

小夭喚俞信將五王其他七處糧倉和兵器庫所在位置傳信給顓頊,便著手移榻朝雲峰。

花朝月廿四,趕著擇好的黃道吉日,小夭搬去瞭朝雲殿偏殿。

自寧槐將外祖母的桑葉玉牌給她後,今天她是第一次自行上朝雲峰,入朝雲殿,以及調遣朝雲峰的所有侍衛。

拜見黃帝後,小夭便沿著朱廊,繞過前殿,到瞭她和顓頊以前居住的偏殿。庭院內長著高高的鳳凰樹,樹冠盛大,開著火紅的鳳凰花,滿天花雨簌簌而落,一切仿若當年,隻是鳳凰樹下的秋千架卻已無影無蹤。

寧槐也攜著朝雲殿其他侍女們來見過小夭,認個臉面。

卻見俞信匆匆趕來,臉上竟掛著驚惶駭遽。

小夭心下一驚。

俞信急急下瞭禁制,向小夭稟報金萱新得來的消息,以及青丘從中原獲來的信息。

自收到小夭的傳信後,顓頊、塗山璟與豐隆便暗中組織人手去往距離神農山最近的隅陽山、蛇山、支離山,偽裝成山匪流民進行騷擾攻掠。可未料到軒轅蒼林竟喪心病狂到早已一把火燒光化盡所有儲備。不僅如此,蒼林臨時集結瞭他在中原所有的暗哨和兵力,在小侯山蹲守突擊,伏擊重傷赤水豐隆,擊殺赤水傢將赤水既壬,中原兵士傷亡慘重。

未到谷子雨,軒轅蒼林竟提前扯下瞭和平的面具。

誰都沒料到五王能如此瘋狂,竟與中原直接正面交火,赤水傢毫無防備首當其沖。

隔瞭上千年,大荒這座休眠的火山,竟再次爆發。

這樣的君王,真的可以統禦軒轅,讓中原臣服嗎?氏族們愈加確定瞭他們的選擇,他們亦別無選擇。

小夭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她要向一個人要個答案。

小夭去朝雲殿主殿找黃帝,白發老頭仍靜默地躺著,仿似睡著一般。

“外爺,亂成這樣,您還不打算起來嗎?”小夭喊道。

寧槐詫異地望著小夭。

而更意外的是,蒼老卻有力的聲音從榻上傳來:“你比我想象的聰明一些。”

果然……最後一個答案就在眼前。這個答案如外祖母一雙巧手,將她來軒轅後所見所得,一縷縷繅成線索的絲線。而眼前這個老頭,又給她最後一根針,讓她將所有串聯成一張網,一張嘲弄瞭天下的網。

小夭譏嘲,“那也比不得外爺老謀深算。”

紗簾後的黃帝緩緩坐起,他的身體應是不好瞭,動作不再有勁,腰桿也不再挺直。

黃帝看向小夭的目光溫和且歡喜,“這段時間,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孩子,你過來,讓我看看你。”黃帝向小夭招手。小夭過去,挨著他坐在榻上。

“你長得不像你娘,不過你這臉形、嘴巴倒是真像你外祖母,簡直和我遇見她時一模一樣。”

從偏殿來時,小夭攢瞭滿腹憤懣,但在望見黃帝不再清澈的眼睛時,憤懣化成瞭心酸,心酸又蔓延開來,凝成瞭溫情的孺慕。外爺竟比她上一世第一次見他時,還要蒼老,還要衰敗,似一節垂死的斑駁老樹根。

“你肯定想問我為什麼。我這一生可謂戎馬倥傯,我親手築建瞭這個國度,給無數人帶來瞭安寧和幸福,也給無數人帶來瞭離亂和痛苦。軒轅王國正在走向繁榮,可是,我正在日漸衰老,我希望能有一個新的國君能夠接替我,這位國君應該有宏偉的志向、敏銳的頭腦、博大的心胸、旺盛的精力,隻有這樣的國君才能帶領我的國傢創造新的歷史、新的輝煌。可是我沒有時間瞭。我必須讓這個新的國君快速學會勇敢、果斷、殘忍,但又心懷天下、肩負蒼生。中原是我未完成的心願,但兵不血刃拿下的政權,遲早要在雞毛蒜皮中分崩離析。我希望我選的王,能像西北、西南的氏族愛戴我一樣受全大荒的愛戴,不僅僅是中原、軒轅,或者高辛。”

黃帝笑著:“你似乎並不好奇我說的這些,我本以為你會問我,我選擇瞭誰。”

小夭坦率地說:“五王貪婪暴戾,七王自私蠢笨,我的五個表弟們都是不長腦子的,外爺你有得選嗎?”

黃帝哈哈大笑:“你竟然是這麼個性子,孩子,我很喜歡你。”

小夭問:“外爺,你不怕顓頊哥哥輸嗎?”

黃帝嘆瞭口氣:“怕。但更怕他不輸。”

小夭不解地看著他。

“我們的新王需要自己去試錯,犯錯。不然他永遠不知道什麼才是對。鮮花彩虹養不出雄鷹。”

小夭牽過黃帝的手,替他探脈,身體損耗過度,竟是沉疴之象瞭。

黃帝好像猜到小夭所想,說道:“我們就在朝雲峰等著他回來,讓他自己回來,走到我們面前。剩下的時間,讓我多看看你。”

小夭的沉默像是認可瞭黃帝的說辭,卻又似無聲地拒絕著,黃帝未介意,依舊微笑地凝視著小夭。

“外爺,究竟是誰向你下過毒?”小夭突然問。

半晌後,黃帝才開口:“你覺得那是毒,可我卻覺得,是解藥,適我心願的解藥。”他拿出一枚印鑒遞與小夭。

小夭震驚,一樣的印鑒她也有,上有九尾狐圖騰。

“中原給瞭我一枚毒藥,一枚解藥。”黃帝閉上瞭眼睛,慢慢向小夭講述著過去的事。

清水鎮出來後,塗山璟遇上顓頊,隨後向黃帝送去瞭一枚毒藥、一枚印鑒。

毒藥是劇毒的火痋丹,卻不難解。另一枚是塗山璟的印鑒,用之幾乎可以共享青丘。

“所以,並不是我選擇瞭顓頊,而是中原和我,早就共同選擇瞭我們的新王,甚至他比我更堅定。”黃帝神色復雜。

智計無雙的青丘公子,用一枚毒藥建議黃帝放手,給顓頊入手中原、收復中原,令中原臣服的機會。他閱盡人世方寸、算計變數,算準繼承人的貪婪和中原的不甘,而這位不再年輕的帝王也接受瞭塗山璟的投誠,選擇配合。他們共同創造著培養一個年輕帝王的機會。

毒藥是黃帝自己服的,也是自己安排人解的。意外的是,野心勃勃的繼承人們卻似乎想要他們的父親消失地更快些,於是,第二顆毒藥便似玩笑般出現在朝雲殿,而黃帝也將計就計,讓他的子輩、孫輩們瘋狂、膨脹,心甘情願做顓頊磨刀的石、踏腳的磚。

黃帝和塗山璟是執棋人,以整個天下為棋局,相互默契地交鋒、合作著。

小夭恍然大悟。

黃帝嘆道:“可惜,他志不在此;可慶,他志不在此!”

第二十六章 人間迷蒙歡夜夢

花朝月最末一日,俞信送來瞭中原最新的局勢。

軒轅蒼林欲強踞澤州,顓頊帶若水族及中原氏族抵死阻攔,赤水獻擊殺軒轅蒼林二子倕梁,但澤州州郡被破,四大氏族無奈退出澤州,中原危。

防風邶上朝雲峰找小夭。

小夭心內慮火焚燃,憂慌失色,第一次沒有興致對付他。

防風邶似毫不在意小夭這般模樣,反而問她,“你想看我的箭術嗎?”

小夭隨口應和著:“好啊!”

她心裡已漸漸落定主意,她要去中原,無論如何,這一次也要陪著顓頊。所以,今日可能是與防風邶毫無顧忌、毫無幹擾的最後一次相約。

防風邶請寧槐幫忙,命人牽瞭兩匹天馬來,他帶著小夭出瞭軒轅城,來到敦物山,人煙極其罕見之處。

“先看看你的箭術。”防風邶將弓和一支箭遞給小夭,指著距離他們不遠不近的一棵大樹,樹上有白花點點,“就拿它做靶子吧。”

彎弓、搭箭、拉弦、射出,應是射中瞭樹桿。小夭心中有事,立弓並不穩,心神也不寧,箭上便沾瞭幾分偏倚之失。

防風邶伸手,箭從樹上飛回他的手中,而他繼續就著這支箭,起手、崩出,召回後矢鋒上有一點點白,顯然是射中瞭花。

小夭嘆瞭一口氣,“看來你在防風傢的幾百年,也算勤勉。”

“我們的母親,很好。”防風邶抱著弓,眼神溫和,嘴角噙笑,竟難得未見戲謔紅塵之態,“安身立命的本事,本不嫌多,何況有人傾囊相授。”

小夭垂下瞭眼,鬼方則儀,她在狌狌鏡裡見過那個羸弱但慈愛的母親。

防風邶看著她,神色少有的認真,“你的箭術不錯,無論是哪個防風氏教的你,看得出來你有一個認真執教的師父。但是他還有一處沒有教透你。箭術之道,求穩、求實、求不適外物、求不擾於心。執箭而發,必一擊即中。你靈力低微,若求自保,必不能因心神擾亂發箭。箭出而不斃命,你更危矣。”頓瞭一瞬,他又說道,“就如在清水鎮外那次。”

小夭搖頭:“我畢竟沒有你通透,對於外相的東西看得比你重。”

防風邶瞇著眼睛,冷冷地說:“重到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將手中的弓扔向小夭,“再來一次。”

小夭急急接住。這一次,她靜氣凝神,摒除腦中對外界、外物的一切掛念,嘗試著將所有心神、精氣凝於矢尖,心中默念,“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式成!”隨著“成”字,箭飛出,穩穩地釘入瞭樹幹,箭矢尖沾有星星白點。

“悟性不錯。”

小夭將手中的弓遞回給防風邶,可防風邶卻又將它丟回小夭。

“算你半個師父,這弓就當拜師禮。若以後有更好的,換瞭它便是。”

小夭摩挲著手中的弓,凝視著,竟出瞭神。弓身不長不短,不沉不墜,扶桑木弓體,不知如何淬煉而成,竟分毫沒有灼熱感。暮色下,弓身折射出微閃點點,扶桑木中應嵌有其他珍稀寶石。弓弦是她認不出的材料所制,寒光微微,涼氣氤氳。看得出來主人幾百年的愛惜,弓上雖有細細的磨損,但卻更顯厚重珍貴。

小夭恍然想起千年之前相柳用四十五年為她打造的那一副。

不防間,防風邶倏然拽過她的手,小夭隻覺指尖刺痛,微微泛上血珠。

防風邶就著小夭指間血珠,印上弓身,竟見弓身融入瞭她的手臂內,消失不見,隻在小臂上留下一個月牙形的黑色印記,仿若一個精美的文身。

“我要出去一段時日。”山間起瞭風,防風邶的聲音隨著風聲忽遠忽近。

小夭的眼神有些空茫,遲遲不說話。

“我也要出去一段時日。你什麼時候回?”很久以後,小夭問道。

防風邶沒有回答,卻又恢復瞭懶洋洋輕浮之態。

“既有瞭弓,王姬敢不敢與我一起,去尋點樂子?”

“好!”

防風邶翻身上瞭天馬,他向小夭伸手,小夭握住他的手,隨他用力飛身跨上瞭另一匹天馬。

卻見他捏訣,給二人換瞭一身裝束,寬大黑袍,繡有暗黑金色底紋,自帶帷帽,活脫脫兩個防風氏!

夜色幽靜,沒有半點星光。天馬在黑空疾馳,漸漸地,腳下的人間煙火密瞭,他們又回瞭軒轅城。

眼前的天馬驟停,小夭的天馬也隨著止瞭步。探頭一看,身下赫然是五王府邸。

防風邶眉眼似水,沖著她笑,“王姬敢不敢跟我比比箭術?”

小夭疑惑,卻又莫名覺得刺激,“好!”

“看到燈火最勝的那處沒有,是五王會客花廳。今夜,五王在此宴請中原氏族叛徒,如,青丘塗山篌……王姬敢不敢與我一起,給他們助助酒興?”

“如何?”

“花廳外側,有兩盞羊皮燈籠,王姬左,我右,我們試試誰的箭術更準,如何?”

小夭心懷激蕩,已說不出該如何評價這個九頭妖怪的肆意和狂妄,但是,她好喜歡!她亦喜歡這樣富有激情的人間!

她沉下心,穩住吐息,緩緩持弓命準,卻見九頭妖怪揮手給他和她二人的箭矢加持瞭大量的靈力。

隨著兩支箭的呼嘯而出,五王花廳門口的燈籠瞬間炸裂,但在靈力的加持下,燈籠又似軒轅城內最最昂貴的煙花般,在震天的巨響中,騰起千萬道火光,照亮瞭夜空。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的花火纏繞著升空,織成滿天的姹紫嫣紅後又謝落,猶如人世間最迷離的夢。

在燃亮的夜空中,小夭望向防風邶,卻見他也正帶著一縷笑意看向她。

“我覺得我們該逃瞭。”防風邶說道。

五王府邸的侍衛們已匆匆從四處趕來,馬上就會發現他們。

他突然抓緊她的手,將她拉上自己的天馬,風馳電掣般向城外逃去。

出城後,又換瞭白羽金冠雕毛球環繞軒轅城半周,復又騎瞭天馬送她上朝雲峰。

沒有說任何告別的話,小夭目送他策著天馬,猶如浪蕩公子般,疾馳過長夜。

第二十七章 一分重逢三分念

蠶月初八,王母出關,欲考校弟子功法修煉,責成烈陽、獙君上朝雲峰迎回高辛玖瑤大王姬,王姬莫敢不從。

將俞信與金萱托付與寧槐後,小夭辭別黃帝及五王、七王,便隨烈陽、獙君南下,卻在過軒轅邊境後,折向東行,過燕川平原,北上直抵中原。

本應去往神農山,但因烈陽、獙君身份不便直往紫金頂,故顓頊等人早已在軹邑城等候,小祝融在城內舉行瞭接風宴,有顓頊在,這種正式的筵席,小夭隻要微笑、喝酒,然後等結束。

豐隆和馨悅早已另外安排瞭小聚,方便年輕一輩熱鬧一番。

馨悅作為主傢,帶著小夭走進一個大園子,園內假山高低起伏,種著各種奇花異草,一道清淺的小溪從園外流入,時而攀援上假山,成小瀑佈,時而匯入院內一角,成一潭小池,九曲十八彎,幾乎遍佈整個園子。

馨悅指著高低起伏的假山對小夭說:“從外面看隻是錯落有致的假山,其實那是一個陣法設置的迷宮。今兒人多,你若喜歡清靜,待會兒我們可以去裡面走走。”

她們說著話便走進一個花廳,小夭掃視瞭一圈,基本都是上一世相熟之人,倒是沒見塗山篌和防風意映。

豐隆重傷未痊愈,面色仍蒼白,精氣神卻很好,他引著小夭往左側內室茶房去。

小夭進去時,屋內已有三人,顓頊和塗山璟坐榻上,在喝酒說話。還有一人端坐窗前,在欣賞風景。

小夭愣住,防風邶居然也在!

防風邶看著小夭,漫不經心地笑道:“你也來瞭。”

眾人與小夭見禮,小夭心內慌亂,匆匆回禮後便低聲對防風邶說:“你跟我來!”

她在前,防風邶隨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庭院,身影消失在山石花木間。

窗前的塗山璟、顓頊、豐隆和馨悅都看瞭個正著,馨悅推瞭豐隆一下:“哥哥,你可真笨!再不加把勁,小夭可就要被人搶走瞭。”有心想數落哥哥幾句,可礙著人多,終把那幾分不滿吞瞭回去。

豐隆不好意思說什麼,隻對顓頊作揖行禮,意思顯然一清二楚。

顓頊微揚嘴角,笑得勉強。而一旁的塗山璟,卻微微一抹苦笑。

小夭帶著防風邶走進迷宮,亂走瞭一通,直到看四周林木幽幽,蝴蝶翩躚,是個能說話的地方,才停住腳步。

小夭回身,見防風邶一副懶散隨性的樣子,再也憋不住,低聲吼著:“你怎麼在中原!”

防風邶笑笑,說:“王姬玩笑話,我本就是中原人士,在這裡再正常不過,倒是王姬你……”

小夭氣極,“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你和五王有舊,來這裡又是做什麼?”

防風邶笑,一臉無辜,“王姬有所不知,前幾日我和意映刺殺五王未果,情急之下放火燃瞭五王府邸,軒轅蒼林想必已在賞金榜上懸瞭邶的名字瞭……”

小夭呆瞭呆,防風邶和意映?刺殺五王?放火?

轉念一想,又哭笑不得。防風氏族如今正經在外的女射手,應該也就防風意映一人。在軒轅,甚至在清水鎮的那一箭,外人將她視作防風意映,可再自然不過。倒是這個狡猾的九頭蛇妖,想必便是存著壞心故意帶她去那一出,助他金蟬脫殼回中原!

防風邶眉角帶笑,看著她。

一時無話。

許久後,小夭盯著防風邶,問道:“那我以後怎麼找你?”驟然想到什麼,小夭又開心,“到瞭中原,我便可以找顓頊建個藥房,天天做毒藥給你。之前在軒轅城,怕被軒轅蒼林發現我會使毒,都幾個月未敢碰毒瞭。”

防風邶嗤笑一聲,面上卻似春水泛起漣漪般,愈發繾綣柔和,小夭不由得看癡。

“對邶這張臉,王姬看來甚是滿意。”

小夭明白自己被防風邶戲弄瞭,氣惱地叫:“防風邶!”

“王姬若是再不回去,想必你的顓頊哥哥便要來尋你瞭,畢竟是為你辦的聚會。”防風邶說著,便自顧自往外走。

小夭急急跟上。

迷宮外,眾人正在飲酒玩樂。

順著九曲十八彎的溪流,有人坐在青石上,有人倚著欄桿,有一人獨坐,有兩人對弈,有三人清談……就是沒找到顓頊。

小夭看到塗山璟一人獨坐在花木下,側身聽著旁人說話,唇角含著笑意,溫柔、平和、純粹,但以小夭對他多年的瞭解,此刻他應是微微不耐瞭。

小夭仍踟躇著不敢單獨面對他,尤其在與黃帝那一番對話之後。她印象中的塗山璟,溫馴、柔和、心軟,是她貪圖一夕安慰釀成的名叫葉十七的惡果,生生撕裂瞭他的絕代風華,她有愧。而如今,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回歸瞭他原本模樣,如皎皎明月又回九天夜,她不悔。可愚蠢地用三個交易,她又將他束縛在恩義裡,讓世無雙的青丘公子卷入浴血紛爭,她心難安。

似感受到小夭的註視,塗山璟微微回頭。

小夭慌忙低頭,假作找人。

有幾名少女嬉鬧著跑過,其中一位無意轉身撞上瞭小夭,急急行禮賠罪。

小夭笑著擺手,示意無事,然抬頭看清少女樣貌時,卻心神劇顫。

詹雪綾!

那年在梅林經受過的虐痛,似風暴、似霹靂、似閃電,驟然又沖進她的靈識裡,在她腦中瘋狂蔓延,讓她每一根骨頭都在戰栗,每一根發絲都在絕望哀嚎。小夭生怕自己驚懼出聲,她緊緊咬住手背,懷著茫然的恐懼,跌跌撞撞跑回假山。

當塗山璟追入假山時,卻見小夭安靜地蜷縮在山石間,護住要害,簌簌發抖。

“小六,醒醒。”塗山璟輕聲喚她。

小夭卻一聲不出。

塗山璟慌用靈力探視一遍,發現隻是被魘住,方松一口氣,再捏訣將小夭點醒。

塗山璟本欲將她扶起,卻瑟縮著,不再碰她。

小夭睜開眼睛,神情迷惘,似從夢中剛醒,不知置身何處。

此時顓頊也匆匆追來,他忙將小夭扶起,打橫抱過,安排雲輦沖回紫金頂安置。

假山外幽避角落的防風邶,顏色冷峻,他幽幽望著剛剛路過的幾名少女,若有所思。

第二十八章 紛紛擾擾起紅埃

蠶月初十,自沉沉昏睡兩日後,小夭終得醒來。

顓頊著醫師鄞反復探視小夭身體,確定隻因心神不穩導致,便才放下心。

但為何會猝然難穩心緒,她遲疑著未敢說與顓頊聽,隻推說前一夜修煉有失,可能岔瞭功法。

隻因,顓頊眼下麻煩更甚,她不欲再為他平添煩擾。

澤州破,中原交通軍事要塞即被遏制。軒轅若再南下,便是軹邑城,軹邑關系中原民生,是中原的生意中心,一定程度上也是中原氏族的政務中心。

軒轅建於中原的八大秘密糧倉兵器庫位置暴露,蒼林短時間之內應不會準備大規模進犯,但暫時安和並不代表長久和平。

近些時日,軹邑城內各氏族子弟均惶惶不得安寧,來自軒轅的刺殺暗殺毒殺源源不斷。軒轅蒼林手段之下作,駭人聽聞,一些小氏族的子弟已悄悄出城歸回本傢屬地,不敢再隨四氏族六世傢共禦外敵。短短幾日,中原竟隱隱現出分崩離析之兆。

氏族子弟受傷、遇害的消息接二連三遞上紫金頂,神農熠也多次造訪顓頊,言辭間老淚縱橫,真真切切痛心疾首。

而今日,赤水豐隆向顓頊遞來瞭最新的氏族子弟遇害名錄。

當時,小夭正在書房將金萱和俞信整理的軒轅密辛轉交顓頊,見豐隆進來,小夭起身欲退,而顓頊卻示意她留下。

“沐氏遺孤,沐斐,一刀斃命;離戎氏庶二子離戎恒,毒殺;詹氏雪綾,樊氏大郎的未婚妻,一刀斃命;申氏大朗申柊,一刀斃命;西陵氏西陵姚,毒殺;晉氏遺孤,晉越劍,鄭氏嫡女的未婚夫,一刀斃命。”豐隆搖著頭,苦嘆,“你五王叔挖來的人,本事是愈發高強瞭些。這幾位裡,沐斐和晉越劍,都是赤水秋賽的佼佼者,竟都擋不住刺客一招半式。若與你我狹路相逢,勝負都不好說。”

小夭猛然抬頭,雙目圓瞪。

顓頊沉吟不語,愁眉緊蹙,一瞬後突然起聲,“遺孤?”

豐隆答道:“沐斐、申柊、詹雪綾、晉越劍,這四人都是被蚩尤滅族的遺孤,可憐逃過瞭蚩尤魔爪,竟未逃出你五王叔的毒手。”

顓頊的心顫瞭一顫,他微微回眸看瞭眼小夭,便起身向豐隆右手邊的書格走去,翻找起帛書,寬大的皂袍正好有意無意地擋住瞭小夭的臉。

豐隆說完便匆匆離去,這幾日眾人均焦頭爛額。

見豐隆出瞭門,小夭急急拽住顓頊的小臂,“哥哥,不是我。”

顓頊回身握住小夭的雙手,溫柔說道:“我知道必然不是你。小夭莫怕,不要亂想。”

輕輕將散落小夭額前的幾縷青絲別回她耳後,顓頊嘆道,“小夭妹妹是怎樣的人,我是知道的。應隻是五王叔隨意濫殺。何況,我為何要覺得你會殺這幾人,你與他們從未交惡。”

小夭張瞭張口,訥訥不能言。

顓頊又說道:“聽說你在軒轅城與防風邶走得甚近,不如有空找他玩去?”

小夭心亂如麻,沒再仔細留意顓頊的面色,聽到說起防風邶,卻是恍然大悟,匆匆出門去尋。

防風邶在離戎族開的地下賭場。

離戎氏的賭場大荒遍地開花,軹邑城也有不少處。可她偏偏不會忘記防風邶慣常愛去的那一處。

小夭匆匆將防風邶從賭場拖出來,可真面對他時,卻又踟躇瞭。

好半晌,小夭問著:“那四個人,是不是你?”

防風邶穿著一襲白色錦袍,懶洋洋地笑著,睨著她,就像個平常的世傢公子。

娘的,真好看。

小夭重重呼出一口氣,又重復一遍,“沐斐他們,是不是你?”

“我從來不會跟錢過不去,你若是付瞭錢,我倒不介意出這個手。”

“真的不是?”

防風邶沒有回答,一臉嘲弄。

小夭越發茫然,她絕對不敢相信巧合。這千年,她從不仰望樂觀,也不吝於擁抱失望。對她而言,所發生的一切,僅有極致的倒黴和悲哀,從天而降或失而復得的喜樂她從不敢想。

或許是父王?越來越復雜瞭,她想。

防風邶似真似假地問:“或許你真的付瞭什麼,請瞭誰?”

小夭斥道:“胡說,沒有!”

防風邶卻隨意招瞭招手,一匹天馬小跑著過來,他躍到馬上:“走嗎?”

小夭抬起頭,看著他:“去哪裡?”

“去海上。”

小夭猶豫,大海距離中原很遙遠。

防風邶並未催促小夭,手拉韁繩,眺望著天際。天馬也不敢出聲,在原地輕輕地踩踏著馬蹄。

小夭再無法壓制自己骨血裡對海闊天空的渴望,猛地站瞭起來:“我們去海上。”

防風邶回頭,凝視著小夭,伸出瞭手。

小夭握住他的手,攀上天馬的背。

待天馬飛離軹邑,他換瞭白雕,又是相柳瞭。

小夭坐在白雕背上,看著相柳,覺得恍若隔世。

“跟著我一個人出來,不怕?你的婢女,還有暗衛,可一個都跟不過來。”

小夭搖頭。

他靜坐雕背,仿似剛從九曲紅塵剝離,又回一身纖塵不染、幹凈冰冷。

相柳突然問:“那天,你為什麼怕?”

小夭一怔,片刻後便想到小祝融府邸那天,“不是怕,是突然想起以前疼過的那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也算是怕吧。你知道的,我最怕疼,想起瞭以前疼的時候。”

“疼得厲害?”

小夭卻突然想到那個被萬箭穿心的大妖怪,眸中澀澀,“不算特別疼。”

她輕輕挨近相柳,鉆入他懷中,將他右手領著圈住自己,雙手握住他的左手,汲取他渾身溫度。

“你別趕我,我就待一會會。”小夭說。

相柳並沒理她,更沒推她,靜如雕塑。

半夜裡,他們到瞭海上。

小夭不禁站起來,閉上眼睛,深深吸瞭口海風。

相柳抱住她,突然,就躍下瞭雕背。

海水在他們身前分開,又在他們身後合攏,他們的速度漸漸地慢瞭,卻依舊向著海下沉去。

小夭一直憋著口氣,過瞭好半晌,感覺氣息將盡,相柳卻仍抱著她,沒有上浮的意思,而是一臉笑吟吟地看著她。

明白他的意思,小夭抬頭,溫馴地送上自己。

可相柳居然側瞭側頭,避開瞭她,放聲大笑起來。

然後他捏訣,身側的海水驟然分開,凝成一枚水泡將二人包裹。

終於可以呼吸,小夭兩分羞、三分惱,五分怒從心頭起,竟恨恨圈住相柳脖頸往下沉,然後狠狠砸上一個吻。

小夭挑釁地看著他,“你以為我不敢嗎?”

相柳盯著小夭,面沉如水。

小夭不理他,隻是四處看,相柳也沒再說話,小夭想去哪裡便指給他,他驅著水泡帶過去。

海底的世界幽暗靜謐,卻又色彩絢爛豐富。

透明、卻身姿曼妙的水母;顏色各異的海螺、海貝;色彩明媚的魚群;晃晃悠悠的海星,在水波中一蕩一蕩,還真有點像天上的星星在一閃一閃……

有一叢蛇眼石楠花正盛放,小夭輕輕用手指去點,而盛放的蛇眼石楠花卻似惡獸的口一般倏然收緊,差點咬住小夭。小夭哈哈大笑,然後抓著相柳的手去點它們,許是感受到瞭海妖王的威壓,欺軟怕硬的蛇眼石楠花竟乖乖舒展,大片大片怒放,美如朝雲峰漫山遍野的鳳凰花。

小夭驚喜地發現一枚潔白海貝,在海底簌簌顫動著。

小夭指給相柳,示意過去。

可相柳卻抿著笑意,第一次沒有隨她指引,“這個時候,可能不太合適去圍觀……”

小夭睨瞭他一眼,沒再堅持,她本也沒打算去,隻是想挪揄相柳一番。

“去找你的大海貝吧,我在裡面……”話音戛然而止,小夭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已得意忘形。

相柳冷冷地盯著小夭:“你到底是誰。”

似乎並不需要小夭回答,又或者並不指望小夭能說實話,相柳沒有等小夭開口。他抓著她躍回瞭海上,連夜將她送回紫金頂。

第二十九章 赤水盛會眾喧闐

涼風至、白露生、寒蟬鳴。

神農熠愁白瞭頭,無他,今年的赤水秋賽。

赤水秋賽是神農熠接掌中原後舉行的比賽,持賽六天。

剛開始,隻是神農熠為瞭刺激中原氏族的小范圍比賽,可因為效果十分好,很多氏族都想有這個機會讓氏族內的子弟得到鍛煉,大荒內參與比賽的氏族越來越多。到後來,世傢大族們也紛紛加入,赤水秋賽變成瞭全大荒的盛事。

這個比賽的特殊之處,就是不以國論,而是傢族間的比試和交流,所以它跨越瞭國界。之前,黃帝和俊帝每次都會派遣大臣送來豐厚的獎品,更是吸引瞭很多有才華的年輕人參加。

而今年的形勢下,赤水秋賽辦不辦、如何辦,就成瞭問題。

這半年來,軒轅蒼林和中原氏族之間始終僵持,蒼林穩占澤州,中原加固軹邑,竟似以丹河為界,將軒轅斷成兩截。

軒轅起事,顓頊帶中原各氏族也能去找回場子,氏族們經過這半年已對顓頊心悅誠服。

再說回赤水秋賽,顓頊與神農熠、塗山璟、豐隆等人商議,認為若不以國論,秋賽便沒有取消的道理,便定瞭伏月廿二開賽。

小夭與顓頊另向俊帝請求比賽期間的援護,俊帝同意以鍛煉的名義加送高辛各族子弟五百人,必要時維護秋賽秩序。

俊帝另派禺疆作小夭的侍衛,隨蓐收護送獎品一同前往赤水城。小夭已提前奏報俊帝,玄庭和顓頊的恩怨禺疆盡數知曉,現無半分怨恨。

連阿念都吵著要見哥哥,隨著蓐收一道前來。

離伏月廿二還有三日,軒轅、高辛的隊伍已盡數到達赤水城,從不入世的玉山竟也派獙君和烈陽送來獎品。

這一輪赤水秋賽還沒開始,便已成瞭有史以來情勢最復雜、獎勵最豐厚、參賽人次最多的一屆,自然,比賽也會更激烈。

顓頊組織官員迎接軒轅、高辛兩邊來客。

軒轅國竟是軒轅禹陽親自帶隊前來,下瞭雲輦後便越過顓頊自行安置去。

高辛這邊是蓐收帶隊。蓐收是俊帝表兄的兒子,又是俊帝的徒弟,算是俊帝一手培養的心腹,知道阿念和顓頊的親厚,便將阿念留在紫金頂,自己去瞭赤水城驛館安置。

許久未見小夭的阿念,竟第一次低著頭,訥訥地喚瞭小夭“姐姐”。

一時間,赤水城內人聲鼎沸。

小夭忍不住感嘆,若僅僅隻是眼前所見這般繁華盛世便好。可她更清楚,底下暗藏多少波詭雲譎。

塗山璟判斷,秋賽六日,軒轅應不至於在城內明目張膽起事,畢竟另有高辛在側。可顓頊等人仍是不敢放松。

在各方風雲湧動下,秋賽如期開始。

可正如塗山璟所料,比賽十分順利。

比賽最後一日,有幸爭奪最後勝利的是一男一女,男子就是禺疆,來自高辛四部之一的羲和部;女子叫赤水獻,來自四世傢之首的赤水氏。禺疆長著一張娃娃臉,眉清目秀,總好像在笑,讓人一見就覺得親切。赤水獻是一張清冷的瓜子臉,嘴唇緊抿,眼帶煞氣,讓人都不敢直視她。兩人都修行水靈,禺疆是水,赤水獻卻是水系中的冰。

眾人都十分期待這場水與冰的大戰,大部分人覺得禺疆可親,希望他勝利,可又覺得赤水獻出手狠辣,更有可能贏的是她。

顓頊與阿念在高辛的看臺,馨悅和豐隆鬧著也去找瞭顓頊。來看比賽的人多,所有位置一個蘿卜一個坑,小夭看高辛這邊位置滿,便隨性四處轉轉。今日人多,她嫌行禮回禮過於繁瑣,便隻穿常服、戴著帷帽,一般人應認不出她。

卻碰到瞭防風邶。

自上一次海底同遊後,防風邶就再也沒有找過她,沒曾想今日竟能遇上。

防風邶笑著拽住她的手,問她:“王姬這是沒有位置可去?”

小夭甩手就走,“跟你何幹。”

防風邶將她拉回來,好性子地哄她,“我想看,可是沒人陪這比賽就不好看,王姬能否賞光?”

小夭氣早就消瞭,卻把唇角的笑意緊緊地壓著,“你有位置可去?”

防風邶眉角輕挑,牽著她的手便往後邊走去,竟是將她帶去瞭防風氏的位置。

防風意映自嫁給塗山篌後,便基本不在外露面,她的位置自然空著。緊挨著是防風邶的位置,小夭徑直落座,也不在乎旁邊的防風氏金天氏怎麼看她,反正這會兒應無人認得她。

防風邶散漫地倚坐她旁邊,比賽開始竟還光明正大給小夭塞瞭一瓶酒,小夭喝瞭一口,便扔還給他,防風邶就著小夭喝過的瓶口繼續喝。一邊的防風小怪憤憤換遠瞭位置,估計嫌挨著這個浪蕩庶子丟人。

場上打得激烈,水與冰對戰。小夭雖靈力低微,但這些年並未少研究其中玄妙,看到赤水獻和禺疆交手精彩處心神激蕩,恨不能親自下場湊近瞭看。心念一動,她取出懷中狌狌鏡偷偷記憶下來,打算等回去後再仔細研究。

防風邶卻突然奪過她手中狌狌鏡,“原來此物到瞭你手上。”

小夭似被嚇到,心跳如擂鼓,一瞬間全身僵直,她一把奪過狌狌鏡。

防風邶嗤笑:“難道記錄瞭與我有關,但不敢被我看到的東西?”

小夭匆忙把狌狌鏡收回袋中,“聽說過你頭多,倒沒聽說過你臉大。”

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小夭趕緊看回賽場,卻見禺疆靠著靈力的精純深厚,勉強勝過赤水獻。

滿場歡聲雷動,四周無論哪個氏族,甚至無論軒轅國還是高辛國,大傢都在振臂歡呼“禺疆、禺疆”。

也許這就是比賽的意義,小夭不免為周圍人感染,她也揮舞著手臂高喊出聲,甚至把防風邶拉起來,拽著他的手臂一起揮動。

防風邶不屑地笑,“靈力低微,倒是喜歡湊熱鬧。”

小夭興奮莫名,卻也不忘頂回去,“看高手過招,與自身靈力高低何幹?若當年靈力未散,也許今日我也可以去爭一二。”

防風邶譏嘲一笑,顯然不信。

“你別不信!當年在朝雲峰,同輩沒有一個人能打過我!我母親是王姬大將軍,後在玉山被王母嚴管七十年,她用各種好東西喂我,助我增長靈力。”小夭指著場上場下那些同輩,驕傲地說,“這些人,當年好多都被我打趴下過!就隻說禺疆,當年我在承恩宮還把他打哭過。”

這時候人潮開始往下湧,卻是比賽結束後氏族們開始離場。

兩人站起,隨著人潮慢慢地走。因為很多人依舊在興奮地大呼小叫、上躥下跳,防風邶半摟著小夭,既是保護,也是怕兩人被人潮沖散。

當四世傢的人走來時,眾人都往邊上走,帶著敬意主動給他們讓瞭路。

在秋賽這個以氏族為重的場合,四世傢所代表的不僅僅是氏族的力量,還代表著從盤古大帝到現在不斷綿延傳承著的血脈,那是每個人流淌在身體內、支撐著生命的東西。國可以創建,也可以消失,可唯有血脈,生生不息,代代繁衍,永不消失。所以,很多時候,血脈情義,更是影響他們腳下這片土地或安穩或動蕩的關鍵。

看到豐隆、馨悅和塗山璟等人,怕被認出來,小夭轉身躲進防風邶懷裡,卻偷偷笑。

第三十章 角聲滿天秋色裡(上)

持續六日的秋賽,竟在各方勢力的虎視鷹瞵中未出半分紕漏,圓滿著結束。

但比賽完成並不意味著盛會的終結。

第七日,會有一個盛大的聚會,小祝融將為所有優勝者頒發獎勵。這一日,眾人都將拋開國傢、氏族和比賽的束縛,在踏上歸程前盡情遊樂、縱酒狂歡。

然當日清早,蓐收便陪同阿念來向紫金頂的眾人辭別。

“姐……,姐姐,父王讓你伴我一同回五神山。”阿念緊拽著蓐收的袖袍,並不敢直視小夭。

蓐收橫瞭阿念一眼,恨鐵不成鋼,他向小夭行禮,“大王姬,接俊帝口諭,責臣等將您一道帶回五神山。您離開承恩宮良久,俊帝十分掛懷。”

小夭下意識望向一側的顓頊。

清晨的日光透過靈雲樣木雕花窗格落在顓頊身上,為這個清瘦男人覆上一層金燦燦的暖意,可他眼下仍是青影重重,這麼多日,應是殫精竭慮無一日悠寧。

塗山璟本伏在案上翻閱所有參賽子弟的名錄,聞言微微抬頭,唇角微含笑意,似木槿悄然盛開,“高辛最重禮儀,王姬逗留異國太久,當歸去瞭。”

顓頊也眉眼帶笑:“秋賽既已結束,小夭妹妹替我護著阿念先回吧,待哥哥過幾日去尋你們。”

阿念竟一步步蹭向小夭,默默拽上小夭袖口,她低頭半掩羞色,不見嬌嬌啻啻、扭扭捏捏,反而通身女孩子嬌俏模樣,“姐……姐姐,阿念給瑯華殿安瞭秋千架,栽瞭哥哥最喜的鳳凰花,你陪我一起去賞。”

小夭眼眶微熱,不由得輕撫上阿念的鬢角,這是她的妹妹,千年前為她闖上玉山,不惜一身傷也要救回她的妹妹。

可是她得陪她的哥哥。

蓐收見小夭並無歸去意願,便行瞭禮,而後拖著阿念,帶著高辛的隊伍乘坐雲輦歸去。數百雲輦向南而行,攜著晨光密密地在雲間穿梭,轉瞬便消失在天邊。

小夭在紫金宮外凝視著天際,沉默不語,眸中明暗不清。

卻不知塗山璟何時在她身側,溫和卻無奈,“你應當歸去。”

小夭唇角微彎:“天下之大,去哪都隻為度日。但遇見你們,便很好,不如同行共樂。”

塗山璟取出一個三寸見方的玉盒,遞與小夭。

盒中躺著一個人偶,卻不是木頭雕刻,而是毛茸茸的,是動物的毛皮所制。

“璟猜測,你應知如何用它,便不贅言。”

小夭順勢接過,點頭。面對塗山璟,她隻願坦蕩以對。

“保重。”

二人不再多話,沉默著回瞭殿內。

破曉時晨曦微露,可未料隅中時卻雨急風驟。殿外黯黯如夕陽近,殿內昏昏似天未明。小夭莫名開始心驚,總覺隨著暴雨驚雷一起的,還有她預想不到的其他劇變。

顓頊、塗山璟、豐隆等人俱未開口,一時隻聽風雷雨電聲。

沉默並未太久,守護神農山的護山陣勢隱隱有波動,一晌後,一隊青丘子弟匆匆趕來。

“二公子,老夫人為人所傷,性命垂危!”隊首的弟子向塗山璟急急奏報。

塗山璟驟然望向顓頊,而顓頊和豐隆也正向他回頭。

毫無任何驚詫神情,這三人似已提前預習過各種劇變。

豐隆苦笑:“竟是先落在青丘。”

塗山璟下意識望向小夭,又倏然移回目光,似一瞬的回眸隻是錯覺,“璟,便先告辭瞭。”

送走瞭塗山璟,殿內更無人聲。

沉默不知許久,顓頊突然開口,驚得豐隆倏然抬頭,“小夭,你不該留下,應隨阿念一起。”

小夭把玩著手中的狌狌鏡,似渾然無知,又似毫不在意,“哥哥又把外婆的話忘瞭,我隻是想與哥哥一起。”小夭望向窗外如黑幕般的雨幕,“朝雲殿隻剩下我們倆,不與你一起,我也無處可去。”

卻見神農熠身邊的管事沐著大雨匆匆趕來,“顓頊殿下,王姬殿下,世子,宴會將啟,城主請各位拔步赤水府邸。”

紫金宮內氣氛瞬間壓抑,顓頊和豐隆,甚至兩側護衛們都面色嚴肅,平靜決然。原來每個人都深知,這第七日,才是秋賽最為兇險的一日。

塗山璟已早早翻遍大荒氏族傢譜,對比判斷出,軒轅禹陽帶來的八百名氏族子弟,雖頂著世傢子弟的名號,卻並不隻是單純的世傢後代。一部分的確是西北氏族、西南氏族的後裔,但也有不少是冒名頂替,有些還是早已沒落的窮兇極惡的小氏族。

危機往往潛伏於狂歡,殺戮也常常披掛著歡愉的偽裝。

金萱和俞信早就傳來消息,讓顓頊和小夭千萬不要下山。可躲在山上任由氏族後代們慘遭屠戮,顓頊做不到。豐隆倒是自信,在氏族的聚集地,妄生事端,當他赤水氏死絕瞭不成?

小夭隨顓頊走向雲輦。

顓頊擋在雲輦外,不讓小夭上車,顓頊說:“小夭,你真的不用跟我去,我既然敢去,豐隆他們必然會護好我。”

小夭冷笑:“你既然敢去,就不敢護好我?留我一人在紫金宮,被人一鍋端,死得更利索。”

小夭狠狠地推瞭顓頊一把,從顓頊的胳膊下鉆進瞭雲輦,蠻橫地說:“我是高辛大王姬,軒轅王姬唯一的後人,軒轅敢明著亂來,外爺就不會讓五舅舅登上那個位置!”

顓頊無奈地吩咐馭者出發,但反復讓硨磲安排好禺疆等人,務必要跟好小夭。

聚會定在赤水城赤水族老宅。

赤水城內倒是天朗氣清。

城內有赤水的支流穿繞過整座城池,支流又生枝流,交織形成無數湖域水泊,整個城市所有的院落府邸都沿水而建,或凌水而起。而赤水老宅便是其中最美麗的一處,它凌水建於赤水清湖之上,乘雲輦遠觀,似湖中瑩瑩生輝的一枚明珠。

而神農熠選擇此處,便是考慮此地除雲輦外隻能靠船隻出入,對赤水族而言攻守更可把握,畢竟軒轅人大都不會水。

顓頊等人落地時,老宅內的聚會早已開始。

老宅四處點綴著花草綠植,荷葉沿著水廊肆意生長,白色和黃色的小雛菊點綴在廊橋地毯上,走上去,恍如穿行在密林山間般清新有趣。

日中剛過,氏族子弟們已經有人喝醉瞭,他們敞開衣袍,迎風而嘯,有人比賽著往赤水清湖裡跳,有人撫琴高歌,有人抱頭痛哭,有人在摔跤打架,有人躲在廊橋下擲骰子賭博。遠處還有一大群人圍成圈,男男女女混雜一起,踏歌而舞。

一派喜氣祥和。

後院踏歌的歡鬧聲引得眾人紛紛而去,窄窄的廊橋上開始擁擠,顓頊拽緊小夭的手,命令禺疆務必警惕,吩咐硨磲務必留意小夭身邊過往人士。

來往穿行的年輕人均神色歡愉、滿面朝氣,小夭不由懷疑,這些真是會發起暴動的窮兇惡徒嗎?

而驚變果然如他們最壞的預想那般,砰然而至。

神農熠被暴徒圍攻。

一部分暴徒們提前偽裝成氏族子弟混入主院,另一部分竟在跳水比賽時深入水下,潛行至主院下方安放雷管火器。不知以何為號,暴徒在接到命令後先行激起火器雷管,在主院生起恐慌,又趁人群驚惶逃竄時,暗暗潛入更多人手,集而圍攻神農熠。

赤水獻隨神農熠同行,已護著神農熠打傷擊殺不少暴徒。但受限於水路險隘、廊橋擁擠,援兵遲遲未來,赤水獻身上已遍佈血痕。

而顓頊眾人在外圍廊橋,仍與神農熠所在主院相隔至少三進院落,更遑論中間還有其他廊橋相連。

廊橋上的暴徒也幻下偽裝,提刀提劍向顓頊眾人襲來!

小夭聽到有人驚慌尖叫,她回頭,卻看那人癱坐在地上,手指著頭頂,已慌不能言。

小夭順勢舉首,發現頭頂竟現上古陣法痕跡。

上古陣法並不罕見,甚至是各大氏族的血脈傳承之術。各氏族座擁的山峰、水域皆會佈陣作防。但她一眼可辨,此陣法並非是常見的護山陣,陣法術紋微露紅芒,應是極其惡毒的兇魔之陣,她依稀覺得眼熟。

“是無回陣,且至少百人合力佈陣。”豐隆回身斬殺撲向顓頊的刺客,語氣驚惶不定。

小夭駭然。

片刻間,頭頂陣法的術紋漸漸凝實,若一開始所見時僅是朦朦朧朧的山間浮雲,此刻的術紋竟已紅芒大勝,似一張巨網懸在頭頂。

顓頊面色凝重,指揮著豐隆、均亦、禺疆等人或攻或守。可小夭卻感受到她握著的那隻手,正隱隱生顫。

“陣法必須以靈力不間斷加持,均亦你帶人速去老宅外圍巡視,斬殺佈陣者。”顓頊發佈命令,“豐隆,你帶赤水男兒下水,過水路去主院救人。禺疆隨我過廊橋,保護小夭,繼續斬殺暴徒。”

豐隆、均亦二人速度破開血路,聽令行事。

廊橋上少瞭豐隆和均亦等人,壓力驟然劇增。暴徒漸漸包圍住顓頊和小夭等人,雖有禺疆拼死保護,也險象環生。

小夭甩開顓頊的手,瞬息間,手上出現一把黑色的弓:“你防守,我進攻!”

顓頊愣瞭一愣,小夭已挽起瞭弓,弓弦一顫,黑色箭矢疾馳而去,正中遠處一個人的心口。

顓頊雖知防風傢箭術精絕,可他從未想過防風邶竟能將傢傳秘術教與小夭,一時又驚又喜。

小夭不知道自己能射出幾箭,隻能謹慎擇選目標。

而眼前的暴徒卻密密麻麻向他們的方向襲來。

心念一動,小夭取出一貫傍身的毒藥,“哥哥,喊我們的人捂住口鼻,給我的箭加持靈力,快!”

說話間,小夭已將隨身的毒藥全部施在箭矢上。顓頊瞬間瞭然,手撫過箭,用所有靈力,為箭加持瞭法術。

禺疆等人早已聽令做好防護。

小夭盡全力射出此箭,箭掀翻廊橋頂梁,化作無數支箭,像雨點般落下,而落下的箭矢又轉瞬化作縷縷青煙,四處飄散。

箭雖然傷不瞭多少人,但在青煙中,無數暴徒紛紛倒落,竟是身中劇毒之象!

第三十章 角聲滿天秋色裡(下)

顓頊大笑著跌坐在地上,已然脫力。

小夭昂著頭,睨著顓頊:“看是誰在護著誰?”卻遞過手去,將顓頊從地上拽起。

他們沒有時間可以猶疑。主院情況不明,神農熠生死不知,留給他們的路隻有繼續向前。

第二支箭射出後,小夭感覺體力流失明顯更迅速,她不確定接下來還有幾次機會可以命出箭矢。於是,在後面的打鬥中,她都盡量躲在禺疆和顓頊身後,找準時機將剩下一些麻痹藥、蒙混藥當成暗器擲出。

得益於上一枚加持法力的毒箭,此刻地上暴徒橫倒一片,遠處的還未趕來,附近零星幾個躊躇著不敢上前,生怕沾染餘毒。趁此時機,顓頊帶眾人疾疾穿過兩進院落,飛快越過廊橋,趕到主院。

此時赤水獻身上勁服被血染透,已然重傷,可她仍持刀佇在神農熠身前,不敢倒下,主院暴徒竟已被她清滅大半。神農熠後背被刺,前胸劃傷,腰腹中箭,所幸神智清楚,性命無虞。

“哥哥,鈞亦成功瞭。”小夭展顏。

顓頊抬頭,天空清朗明澈,頭頂無回陣的術紋竟逐漸消褪,令人心悸的壓迫感也漸漸消散,看來鈞亦已將在老宅列陣的術士清除。

長長舒出一口濁氣,顓頊與小夭相視一笑。

而此時豐隆也已清完主院周邊暴徒,匆匆奔入主院。

有瞭豐隆的加入,情勢更加明朗,沒有幾個暴徒可以經受顓頊、豐隆和禺疆的合攻,兩位生死至交清滅最後一名暴徒後,相擁大笑,幾人都露出劫後餘生的後怕,卻又心懷激蕩。

豐隆帶來的人已在為神農熠和赤水獻救治,其他人均有條不紊地清查著主院各個角落。

可是小夭隱隱擔憂。此刻四周安靜地可怕,在廊橋時她並不覺恐懼,但此刻她的身子竟無法抑制地直打寒顫,她莫名覺得一切並不能如此簡單。

“哥哥,你們聽到什麼聲音瞭嗎?”小夭突然拽住顓頊和豐隆的手臂。

“仔細聽,東西兩側,半裡見外。”小夭的手開始顫抖。

顓頊的面色逐漸凝重,豐隆一開始不明所以,但半瞬後也面露驚色。

顓頊苦笑:“沒想到我們這麼值錢,一波剛過,還有第二波等著摘我等項上人頭。”

應是騎射兵,小夭遙遙聽到瞭天馬的馳騁,還有箭矢在箭囊裡碰撞的脆響。

十幾個殺手驅策天馬飛來,環住主院,將顓頊等人緊緊包圍。

聰明的殺手竟也領悟瞭小夭的玩法,每一支箭都被施加瞭靈力,即使射箭的隻有十幾人,但落到顓頊等人身邊時,箭密密麻麻,已成萬箭齊發之態。

顓頊、豐隆、禺疆以及明顯踉蹌的赤水獻隻能拼死護著小夭和神農熠,漸漸退回主屋。

豐隆將隨身攜帶的千年玉髓給神農熠及赤水獻二人灌上,神農熠還算醒覺,可赤水獻受傷太重,失血太多,她逐漸陷入昏迷,這種情境下,昏迷就等於死亡!

顓頊已不忍再看,神農熠眼角亦微微潤濕。

小夭知道已不是藏私的時候瞭,她召出一枚箭矢,用箭尖劃破手腕,用力將血液擠出灌入赤水獻口中。

神農熠、豐隆等人未明所以,卻也不曾阻止她,顓頊凝視著她沁血的手腕,面露哀色。

“豐隆,幫個忙。一會,將你的靈力註入我的箭中,越多越好,就像殺手那般,我們試試能射下來幾個。”

豐隆面露猶疑,望向顓頊。而顓頊向他點頭。

豐隆撫上箭尖,試著將靈力灌入,卻看他面色逐漸蒼白,小夭趕緊將箭矢收回,“夠瞭。”

顓頊說:“小夭,藏我後面,我來掩護。”

相視一笑,顓頊將小夭牽起,向門口探去。

拉弓時,失血再加脫力,小夭雙手直哆嗦,可當弓弦拉滿時,多年的刻苦訓練終於體現出價值,她的腦中反反復復有一個聲音在提點她、安慰她,她的雙手驟然變得平穩,趁著那一瞬的穩,小夭放開瞭弓弦,黑色的箭嗖一下飛出。

箭到主院上空時,瞬息化作瞭無數支箭,向圍在四周的殺手們崩去。

她的箭上已無毒可用,這已經是最後一次機會瞭,她的手已徹底脫力,再也挽不開弓。

弓消失在她的臂上,小夭疲憊地笑瞭笑,在心中輕聲說:“謝謝。”

院中有掉落的聲音,豐隆拍著她的手臂,大笑,“一次七個!你真他娘的厲害!”

“豐隆小心!”豐隆訝然回身,卻沒想顓頊已一把將他推開,他眼看一支箭直直沖來,擦破他的臉,隨著一聲沉悶的鈍響刺入顓頊的胸口。

“哥哥!”小夭心神劇裂!

“豐隆,殺出去,保護小夭。”顓頊強撐著,囑咐豐隆,可聲音卻越來越低。

小夭隻覺心裡被一隻大手撕扯著,痛得好似就要碎裂,可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她趕緊摟住顓頊,一把奪過禺疆遞過來的傷藥,急急先幫顓頊止血。

神農熠哀嘆:“不想在中原幾千歲,今日卻要在赤水看著各位子輩隕落。熠之過,熠之罪。”

“豐隆,有沒有可能帶著哥哥從水下離開?”小夭突然問。

豐隆愣瞭一瞬,卻瞬間瞭然,眼神愈加堅毅,“王姬放心,你安排,豐隆誓死保護顓頊殿下。”

小夭抓過禺疆的手,刺破他手指,又取出塗山璟給的狐貍人偶將禺疆的血滲入,瞬間又現一個禺疆。

想瞭一瞬,她又取出留影佩,遞給神農熠後給他幻化成瞭她自己的模樣。

“禺疆,你帶上城主。豐隆,哥哥交給你。還有一個禺疆,你帶上獻……我是高辛王姬,軒轅王姬後人,他們應不至於斬盡殺絕。我們一起找機會沖出主院,你們帶人直接落水,從水下走。到宅子外面以後,找機會回紫金頂。”

“王姬,不可。”神農熠反對。

“我是王姬,我說什麼便是什麼。豐隆,你想哥哥死嗎?”小夭吼道,愈加強硬。

神農熠和豐隆均訥訥無言,他們深知顓頊的重要,可是也不能違背道義不管小夭。兩個禺疆倏然下跪,“禺疆誓死保護王姬!”

小夭終於忍不住淚,“禺疆,你是高辛的人,我是高辛的王姬,我說什麼,你就聽。城主、豐隆,你們也聽!如果你們護不住哥哥,他死,我也活不瞭!”

“走!”小夭吼道。

神農熠眼含熱淚,向小夭深深鞠瞭一躬,小夭微笑回禮。

“豐隆,你們在前,找準機會直接下水,盡快將哥哥帶出去,不用管我。”

豐隆向小夭深深行禮,而後眾人一齊向院外沖去,兩個禺疆化靈力禦水,引導水柱攻擊殺手及天馬,趁那一瞬殺手的反應不及,禺疆、豐隆迅速帶著神農熠等人下水。而小夭自己,已然脫力,根本跑不動瞭。

在水下,無人能比赤水氏和高辛人自由!眼見顓頊他們深入水下,小夭一顆心終於沉沉落下。

殺手已經反應過來,他們急急向水面放箭,可小夭相信以豐隆和禺疆的能力,應早就遊遠。

現在,隻剩下她自己。

小夭凝神戒備,沐斐、申柊、詹雪綾、晉越劍已死,她的背後是俊帝和黃帝,還有玉山,即便是軒轅蒼林,都沒有必要冒著風險非要取她性命。

殺手們發現目標丟失後,似乎在漸漸散去。

小夭聽著外面似乎已無聲響,貼著墻角慢慢往外挪動,試圖往水邊移去,她已快接近主屋外廊橋邊!

而倏然從腳掌傳來的劇痛卻讓她晃瞭神,回頭看時,卻發現她的腳掌被一把匕首刺穿,將她釘在廊橋上。

同時,身邊的荷葉都開始轉動,荷花依舊盛開,但卻似乎不再有生氣,所有的聲音仿佛瞬間消失。多麼熟悉的一幕。

絕殺陣,小夭不禁悲笑出聲,竟兩輩子都要遭遇嗎!

荷葉化出藤條向她揮舞過來,抽打纏繞她,她拔出腳掌上的匕首,連滾帶爬向一邊逃去。她試圖跳入水中,可藤條似長瞭眼,每次都能在她動作前死死堵住她的路。

藤條已在她身上抽出道道血痕,她嘶聲大喊:“我是高辛王姬,軒轅王姬獨女,玉山王母弟子,不要殺錯人!”

無人回應。

這個陣法比眾人剛經歷的無回陣簡單許多,甚至對顓頊、豐隆來說隨隨便便輕松可破,可她毫無靈力,此刻又脫力幾乎不能自已,她無法逃脫。

藤條不曾停止,末梢更似尖刀一般,向她身上瘋狂刺來,小夭躲避不及,腿上、背上、腰上、手臂上,處處都被紮透,血汩汩流著,看上去比赤水獻更似個血人。

小夭叫道:“到底是誰?你們不要殺錯瞭人,給自己氏族惹上抄傢滅族的大禍!”

一個男子從廊橋走來,小夭認識他,是詹雪綾未婚夫,樊氏大郎,樊璧。

小夭突然笑瞭出聲。

原來如此。

原來這個陣法,當真隻是為她而設。

虧她傻傻抱有半枚希冀,可當她看到樊璧時,一切皆明瞭,她這次應再逃不過去瞭。

小夭的手緩緩按上心口,這一次,沒有那個人與她一起跳動,“幸好,這次沒一起在跳”,不然,他得有多痛。

無數藤條化成的利刃鋪天蓋地向她飛來,小夭閉上瞭眼睛。

迷迷蒙蒙中,她似乎聽到樊璧在大笑,狂呼著“蚩尤孽種已死!”

她的神魂似被拂過的風輕輕推出瞭自己的身體,她看到自己一身血肉模糊歪在廊橋上,特別不好看。

她看到那個九頭大妖怪騎著金冠白羽雕毛球匆匆趕來,一身血漬,他殺瞭樊璧,然後抱著自己,流瞭淚。

真的嗎?相柳竟然哭瞭。小夭伸出手去,想替他拭去淚珠,告訴他,這一世,見到他,已經值瞭。可是她太累瞭,她看到自己漸漸消散在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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