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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丨呂楠:Pardon

原文發佈於公眾號「本頁留白」。從西安市區出發,沿未央路往北,經北客站東側的建元路、正陽大道和三永路進三原,在縣人民法院對面停車。你下車步行,穿過旁邊的小巷子,便看到轅門巷天


原文發佈於公眾號「本頁留白」。

從西安市區出發,沿未央路往北,經北客站東側的建元路、正陽大道和三永路進三原,在縣人民法院對面停車。你下車步行,穿過旁邊的小巷子,便看到轅門巷天主堂的正立面。門口的信徒告訴你,不要發照片到網上。因為這座縣城開過那場諱莫如深的“三原會議”。從這裡再出發,走南環路、319縣道和高三路,半個小時後,你到達通遠坊天主堂。這裡曾是陜西代牧區的主教座堂,湯若望來過,你知道。再往遠走,再遠些,到太原去,京昆高速的一側,你找到洞兒溝天主堂,另一側是七苦山。山上隻有一條路,往上天之門。門已經拆瞭,因為從高速經過,會看到「太多的十字架,太多的聖像」。當你敲下這些字的時候,正好是九月十五日,七苦聖母的慶日,這些你都知道。你從未意識到,山西和陜西很長一段時間裡竟是中國天主教的中心。它們太居中瞭,似乎不可能有外面的文化滲進來,但它們也太邊緣瞭,皇權甚至懶得瞟一眼。皇權連縣都不下,何苦在榨不出油水的窮鄉僻壤作停留呢?於是傳教士們在這裡紮根,禁令再嚴,躲在窮村子裡總還有喘息的空間,天主教的教士們,不必像李提摩太那樣混跡上層,一個信教的士紳就能保他們衣食無虞瞭。你曾想拍下國內所有教堂,那是在看到南京聖保羅堂後。聖公會風格精致肅穆的中廳,終歸比摻進民俗審美的中西部天主堂漂亮得多。但有人比你更早、也更好地做瞭這件事,他拍下的是那些人。教堂的空殼子,終究裝不下信眾們的靈魂和天主性。1.從一個特殊的年份開始,呂楠在十五年的時間裡完成瞭三本攝影集:《被遺忘的人:精神病人生存狀況》、《在路上:中國的天主教》和《四季: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他先是花一年時間走訪從南到北的精神病院;然後又用五年時間去到陜西、山西和雲南的天主教村落;最後,整整九年間,他往返藏區,拍攝瞭藏民的生活。這三部作品的主題一言蔽之是邊緣性:生理的邊緣;信仰的邊緣;民族和歷史的邊緣。他的鏡頭永遠是憐憫的,但又不帶對底層的、享樂似的居高臨下。他以最克制的方式,講述瞭鏡頭中這些人一生的故事。

2.

《被遺忘的人:精神病人生存狀況》並不是一個新鮮的題材,甚至在文學上已經有些泛濫。呂楠也隻是文學到影像長長的影響鏈條中的一環,在他之前,瑪麗·艾倫·馬克和雷蒙·德巴東都以各自的視角詮釋過精神病人的形象,瑪麗·艾倫所拍攝的《81號病房》和《飛越瘋人院》劇照,甚至成瞭精神病患者形象的定式。

但西方視角下的精神病人作品的缺陷,卻恰好在於它的完美性。西方面孔帶給你的陌生化,和攝影師對敘事感的過度追求,使這些影像有瞭不應存在的美感。攝影師潛意識中沿襲自希臘的對身體的美學追求,也削弱瞭精神疾患本身的恐怖。在這些作品中,軀體的健康感和疾病的恐懼力量達到瞭平衡,這種平衡是美的,但卻是不需要的。知識分子們令人討厭的一點是未能平視精神病患者。他們要麼將其視作浪漫主義的載體,要麼給予其莫須有的力量,代替懦弱的自己對抗文明之結構。即使在精神疾患主題的影像裡,表現肉體之力量的目的也壓倒瞭表現疾病之力量,甚至疾病之力量本身也成瞭肉體力量的一部分。本應站在天平兩端的要素被人為地放在同一邊,另一端則放下更為抽象、離疾病本身更遠的——現代文明。前現代的精神病患者是非理性的,後現代的精神病患者甚至是非人的。從福柯開始,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將精神疾病視作一個符號,又都清楚地暴露出用符號對抗符號的無力。在驅逐和挪用中,精神病不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和背負苦難的傢庭。他們被權力和反權力的知識之權力放逐瞭兩次,自身境遇卻沒能改善分毫。

呂楠的影像讓疾病回歸瞭疾病本身,讓你意識到,精神病人和他們的傢庭面臨的不是某種形而上的排斥,而是活生生的苦難。

呂楠是平視的,精神病人終於不再被另有所圖地利用,不再被罩上看似美化實則異化的濾鏡。他們遭受的窘境是生理性的、器質性的、唯物的、實實在在面臨死亡的。呂楠影像裡的病患表現瞭實質的弱小,失去瞭肉體的力量感和高貴性,淪為疾病的奴隸。

3.

在青島觀象山,一座同樣以聖保羅為名的教堂裡,你聽到新教徒們對天主教的微詞:他們將太多的錢財用在裝飾和儀式上,徹底拋棄苦修瞭。“基督教的教堂,都是樸素和低調的”,他們以此為傲。但呂楠著迷於天主教的儀式性,對他而言,儀式性更適合視覺表達,《在路上:中國的天主教》是充斥著天主教儀式性的一部攝影集,從神職人員的裝束、到彌撒儀式、再到無處不在的十字架,天主教特征和中國農村場景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施加給人難以名狀的畏懼感。即使在宗教本就處在邊緣位置的中國,天主教也是最邊緣的,更危險的是,它最核心的教義甚至都與“三自”政策格格不入,最近的幾十年,天主教的境遇隨著中梵關系起起落落。作為民間信仰的中心,發生在陜西和山西數十年的所有事件,也都是北京與羅馬間脆弱而敏感的關系所波及的漣漪。

這種漣漪反映在局外人眼裡,便是對天主教的抗拒與畏懼。與佛教或道教不同,天主教文化仍是異質的。以至於它用以確立自身的儀式感都顯得那麼紮眼,十字架,成瞭紮入敏感者眼裡的一顆釘子。

這使呂楠的攝影帶給觀看者前所未有的沖擊,如此紮眼的天主教符號,竟充斥在最普通、最貧窮的中國腹地。最該隱入塵煙的人,擁抱著最令人恐懼的東西。有時,這些天主教徒們有著難以理解的執拗,他們像外人崇拜金錢那樣崇拜著半個地球外的神子,而無以復加的貧困又使當權者們毫無辦法——除瞭信仰,他們再也沒有東西能被奪去,他們沒有軟肋。

你曾旁聽過幾場彌撒,和呂楠鏡頭中的景象相差不多,隻是地方換成瞭更寬敞些的教堂。現實中的彌撒很難滿足城市青年的獵奇審美,信眾們對書本中的宗教學知之甚少,也極少談論《聖經》中的隱喻和哲學,僅僅是一遍遍地讀淺顯直白的《玫瑰經》或《慈悲串經》,甚至連這兩部經都不完全,有時僅是薄薄一本,蓋著“工本費五角”戳子的《日課》。

念一遍天主經,一遍聖母經,一遍信經,在每一端前的大珠念,在每一端前的十顆小珠念。這些重誦,有時比呂楠的黑白影像更使人印象深刻——他們的復誦是無意義的。沒人有能力,或者試圖去理解,他們隻是信。

4.

呂楠停留在西藏的時間,比前兩部攝影集加起來還久,他記錄瞭藏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再以四季為主題將其匯編成一部結構完整的作品。《四季: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和前兩部攝影集最大的不同,在於其前所未有的莊重感,這組結構完整的攝影集帶有極強的“擺拍”性,雖然不是造假意義上的擺拍,卻也因此失去瞭某種真實感。在這之前,對精神疾患和天主教徒的闡釋是粗糙的、即時性的,但也因這種粗糙和即時,作品擁有著真實感。觀眾是個十足的旁觀者,他們的觀看不會對影像中的人物產生影響,因而得以目睹其最真實的樣態。呂楠曾在采訪的時候說攝影師攝影師需要消滅自我,“要去掉歧義和遮蔽,讓事物本身說話”。而《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所添足的,恰好是那份“歧義和遮蔽”,攝影行為遮蔽瞭對象本身的日常性,就在影像中的人物刻意展示日常生活時,日常生活便從中消失瞭。這部影集是一部極佳的人像攝影,但不再是一部傑出的人文紀實瞭。

年輕文藝愛好者與舊一代的不同之一,是不再對原始主義美學或生活方式感興趣,轉而借助科學與政治濾鏡主動祛魅。民族主義加劇瞭這一過程,在他們看來,邊遠異族文化不再是能凈化心靈的香巴拉聖地,回歸瞭其落後和非文明的本質。

於是《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帶來瞭矛盾,作品越精致,距離觀眾卻越遠瞭。精致感和從中滲透出的已過時的東方主義,使影像的視角看似仰視實則俯視,不再擁有呂楠最打動人心的平視視角瞭。呂楠不得不面臨自己創作上的中年時刻,與鏡頭對象間的隔閡產生瞭與觀眾的隔閡。

你甚至無法從這些藏民的生活中看到宗教的影子,這本應是他們生活的核心。呂楠過度選擇瞭照片,他待得太久,也實在太貼近對象瞭。人物的造型填滿瞭整個畫面,這些造型像希臘、像文藝復興、像巴比松,卻唯獨不像西藏。

但你當然不能對呂楠提出更多要求,你能看出他仍在《民族畫報》攝影師和獨立攝影師兩種身份間糾結和搖擺,他厭惡瞭《民族畫報》式的古典主義,拍攝瞭兩部完全非主流敘事的作品。但之後又感到迷茫和不知所措,於是再回到主流攝影的溫柔鄉。

栗憲庭評論說這三部作品“象征瞭呂楠期望的人類偉大精神的復歸”。但實際上,這或許隻是呂楠對自身身份的復歸罷瞭。你不願提《緬北監獄》,那裡有太多故事,也因此沒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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