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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辨閻若璩、毛奇齡《古文尚書》對壘的學術動機

兼論《尚書古文疏證》、《古文尚書冤詞》的學術史意義現行本《古文尚書》乃東晉梅賾所獻,初猶與《今文尚書》竝立,自陸德明據以做《經典釋文》,孔穎達據以做《五經正義》,遂與伏生二

兼論《尚書古文疏證》、《古文尚書冤詞》的學術史意義

現行本《古文尚書》乃東晉梅賾所獻,初猶與《今文尚書》竝立,自陸德明據以做《經典釋文》,孔穎達據以做《五經正義》,遂與伏生二十九篇混同為一。唐以來無知其偽者,“宋吳棫始有異議,朱子亦稍稍疑之,吳澄等人相繼抉摘,其偽益彰,然亦未能條分縷析以抉其罅漏。明梅鷟始參考諸書,證其剽剟,而見聞較狹,采集未周”,至潛邱作《尚書古文疏證》,取材富,折衷當,證得《古文尚書》為東晉人偽造,此書一出,就使得當時學界一時間風雲詭譎,而毛奇齡作《古文尚書冤詞》與之爭辯,更成為清初學界的一場公案。

針對這場辯論,餘英時先生在《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中對於閻、毛二人的學術動機作瞭分析,餘先生認為兩人之爭論有著一層哲學的動機,是圍繞著《大禹謨》中的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展開的,這十六字在餘先生看來既為陸王心學的重要據點,那麼作為基本哲學立場屬於程朱派的閻若璩自然也就把戰火蔓延到《古文尚書》上來瞭,而陸王派的毛奇齡面對這種重要據點被攻擊的局面,自然而然也就站出來與之辯駁瞭。並把這種論據作為其內在理路的一個依據,認為當時的文獻考證工作是為義理思想服務的,是理學派系爭論的戰火蔓延到瞭文獻研究上來,而閻若璩、毛奇齡兩人便是從“尊德性”到“道問學”轉變中的關鍵。

餘英時先生的這種說法自面世以後即在學術界產生瞭相當大的影響,筆者在研習餘先生著作時,受益匪淺,但對於餘先生將義理之爭作為閻若璩、毛奇齡爭辯的學術動機的有關論述,似覺尚有值得商榷之處,故不揣淺陋,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二、“虞廷十六字”地位辨析

所謂“虞廷十六字”,就是《尚書·大禹謨》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而宋明學者稱之為“虞廷傳心”。一般認為,“虞廷十六字”與宋明理學息息相關,在經二程發掘並加以闡發後便為各傢所重,無論是程朱派還是陸王派的學者都對此有所闡述。這十六字在閻若璩、毛奇齡的爭論中其實也扮演著重要地位。餘英時先生在《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中就對此進行瞭分析,以為閻若璩、毛奇齡關於《古文尚書》真偽爭論的關鍵就在於“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十六字上,而這十六字在程朱陸王兩派學術框架中的不同地位,便促使閻若璩、毛奇齡針對《古文尚書》產生瞭絕然不同的兩種看法,其文有幾個主要觀點:

(一)朱子本人即對《古文尚書》的真偽有所懷疑,又因“傳心”之說與禪宗“單傳心印”太過相似,故而對於“虞廷十六字”不甚重視,反而是陸王派的學者最喜歡講,所以“這十六字心傳是陸、王心學的一個重要據點,但對程、朱的理學而言,卻最多隻有邊緣的價值”;

(二)認為閻若璩的哲學立場是尊程、朱而黜陸、王,毛奇齡則是尊陸、王而黜程、朱,因此,閻若璩在《疏證》中有攻擊陸王的言論,並格外註意“虞廷十六字”,“有意識地借辨偽來推翻陸、王心學的經典根據”,毛奇齡對此當然也有所反擊,“所以他後來寫《古文尚書冤詞》時也特別強調十六字心傳不是後世偽造的”;

(三)毛奇齡毛奇齡與閻若璩展開爭論應是由義理之爭引起的,由於“當時的考證是直接為義理思想服務的”,因此,這場爭論實際上是“理學爭論蔓延到文獻研究方面來”,“很大程度上繼承瞭理學傳統中程、朱和陸、王的對壘”。

在餘的論點中,可以看出他認為“虞廷十六字”是程、朱派與陸、王派義理之爭的關鍵,亦是閻若璩、毛奇齡爭論的學術動機。但要討論這個問題,實際上就有一個極為關鍵的問題需要解決,就是這十六字在宋明理學各派義理框架中的定位,它在程朱陸王兩派學術框架中的不同地位決定著閻若璩、毛奇齡爭論的思想史意義,這是餘先生論點成立的先決條件。

而依筆者之見,實際情況卻是與餘先生結論有相左之處。程頤應是最早註意到“虞廷十六字”,並做瞭初步的理論闡發,其言“‘人心惟危’,人欲也。‘道心惟微’,天理也。‘惟精惟一’,所以致之。‘允執厥中’,所以行之”,以“人心”比“人欲”,以“道心”比“天理”,實以將“虞廷十六字”作為理學的核心問題。朱子則在繼承二程的基礎上拔高之,稱之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萬世相傳的心法,此後,無論是程朱派還是陸王派都站在不同的角度對此加以闡發,成為理學傢的共同話題。但盡管如此,“虞廷十六字”的地位在程朱、陸王兩派的學者心目當中是不一樣的,從現有的證據來說,“虞廷十六字”在兩派學術框架中均有一定地位,而要論具體在哪一派更為重視,則程朱派相對於陸王心學而言,它更為重視“虞廷十六字”,這與餘英時先生的結論恰恰相反。

首先,餘先生認為朱子是最早懷疑《古文尚書》乃後世偽書的學者,“虞廷十六字”既為偽書之內容,自然難以得到朱子的重視,更不會將其作為其學說的主要依據多方闡釋。與之相反,陸王學派則最喜歡討論它。事實果真如此嗎?其實不然,我們可以對比一下朱熹、陸九淵、王守仁關於“虞廷十六字”的評論,則其在程朱理學中的核心地位就比較明顯瞭。

在《中庸章句序》中,朱子便以“虞廷十六字”為核心,闡發《中庸》,其言:

“蓋自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於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夫堯、舜、禹,天下之大聖也。以天下相傳,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聖,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際,丁寧告戒,不過如此。則天下之理,豈有以加於此哉?”

《四書章句集註》系程朱理學之根本,而《中庸》更被認為是孔門傳授心法,而朱子竟將本以疑為偽書內容的“虞廷十六字”定為《中庸》之序的理論出發點,闡發自己的學術主旨,實可見朱子對“虞廷十六字”的重視。除此之外,朱子還多次強調此十六字為堯舜相傳之要旨,其言:

“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堯舜相傳之密旨也。”

“堯舜相傳,隻是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如《書》雲;‘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便是堯舜相傳之道’”

“堯舜相傳,不過論人心道心,精一執中而已。”

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自是理學傢們公認的儒學傳承的系譜,堯舜在理學中的地位也絕對不低,而將“虞廷十六字”冠以堯舜相傳之名實際上是有著深厚的哲學內涵的,這所表現的決不像餘英時先生所認為的朱熹不看重“虞廷十六字”,恰恰與之相反,至少在朱子這裡,“虞廷十六字”是作為理學框架中的一個極為關鍵的部分存在的,若非如此,朱子又為何會格外強調此十六字呢?

再看看陸王學派的相關闡述。陸九淵在其著作中亦有討論《大禹謨》及提及“虞廷十六字”之處 ,但在陸九淵看來,《大禹謨》一文之核心在於“克艱”兩字之上,而對於“虞廷十六字”則甚少討論,在中華書局1980年版《陸九淵集》中,僅發現兩處提及這十六字的地方,一則是為對《大禹謨》解讀中對“虞廷十六字”的解釋,其中對此十六字拔高不多,平平無奇;另一則是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八字為引,提出對“人心為人欲,道心為天理”的不同看法,實際上這個引子也隻具備引出的作用,並無實際的理論價值。至於陽明,亦有提及“虞廷十六字”之處,其言:

“夫聖人之學,心學也。學 以求盡其心而已。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謂,而未雜於人。……見孺子之入井而惻隱……則人心矣。惟一者,一於道心也。惟精者,慮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無不中,一於道心而不息,是謂‘允執厥中’矣”

確實有瞭重視“虞廷十六字”的意思,將“心學”與堯舜相授受之“十六字”聯系加以闡發,但就筆者淺見,還不足以說明餘英時先生將“虞廷十六字”視為陸王心學重要據點的論斷,畢竟如此闡述“虞廷十六字”的話語在陽明現存著作中僅僅發現此一例,並不能以此為依據,而陽明所論“虞廷十六字”也遠不如朱子拔高,並非陽明學之根基。

餘英時先生認為朱子並不重視“虞廷十六字”的另一理由就是,朱子辟禪,而“虞廷十六字”又與禪宗“單傳心印”太過相似,故不重視。但實際上,朱子雖然一生辟禪不遺餘力,但這並不能說明朱子對於禪宗是全盤排斥,恰恰相反,朱子的學術體系中明顯有著禪宗的影子,對禪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思維方式評價極高,其言:

“孟子答告子‘生之謂性’,與孟季子‘敬叔父乎,敬弟乎’兩段語,終覺得未盡,卻是少些子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底語。”

實以孟子缺少類似禪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工夫為遺憾。至於朱子不談“傳心”之論,更有所錯謬,錢穆先生在《朱子新學案》中就以大量史料依據證得“朱子實為不避此‘傳心’二字,並始暢闡‘傳道’即‘傳心’之義”,且“朱子中年已有此見解。此見解至後不變”。

而綜上所述,實際上已經得出瞭一個與餘英時先生觀點有些略微相反的結論,那就是程朱不僅沒有不重視“虞廷十六字”,反而重視程度極高,而陸王雖然確曾論及“虞廷十六字”,但重視程度似乎不及程朱,故而,用“邊緣價值”去形容它與程朱學的關系,用“重要的理論據點”去描述它與陸王學的關系,似乎不夠恰當。

三、閻若璩學術動機辨析

在第一部分中,已經分析瞭“虞廷十六字”在程朱陸王兩派學術框架的不同地位,似乎已經駁倒瞭餘英時先生關於閻若璩、毛奇齡辨《古文尚書》真偽學術動機的相關論斷,然而我們還需要考慮一點,就是上述所得出的結論或許符合歷史原貌,但與閻、毛二人的想法並不相符,若是這樣的話,則餘先生的結論仍然是可以成立的。故而,在分析閻若璩辨《古文尚書》的學術動機之前,必須對閻若璩關於“虞廷十六字”的看法加以考察。

閻若璩在《尚書古文疏證》中言:

“有宋程、朱輩出,始取而推明演繹(‘虞廷十六字’),迨真以為上承堯統、下啟孔教者在此。蓋以其所據之地甚尊,而所持之理原確也。噫!抑孰料其乃偽也乎?”

可見,閻若璩對於“虞廷十六字”與程朱理學的密切關系可謂知之甚詳,而從基本的哲學立場上來說,閻若璩應該算的上是一位理學信徒,他對於程朱理學極為崇拜,甚至認為“周元公三代下之伏羲,程純公三代下文王,朱文公三代下孔子”,餘英時也認為“他的基本哲學立場則確為尊程、朱而黜陸、王”。閻若璩作為程朱學派的信徒,他明知“虞廷十六字”是程朱理學的重要據點,卻又冒天下之大不韙,辨《古文尚書》為偽,這在客觀上無異於是對程朱學的自毀長城,而對於“虞廷十六字”僅僅隻具備邊緣價值的陸王學派,這個做法反而是無關緊要的,甚至是陸王派學者所樂見其成的。

此外,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中也全沒有用“虞廷十六字”的真偽來攻擊陸王的地方,《疏證》中正面攻擊陸王在卷八第一百二十八條,主張將象山、陽明罷祀,把它們從孔廟中拉出來,閻氏所舉之因,全未提及“虞廷十六字”,於象山隻及“論顏子為不善學”,於陽明則攻“四句教”。可見,“虞廷十六字”在閻若璩心中的陸王學並沒有那麼重要,故而也就沒有以此來打擊陸王學派。除此之外,《疏證》八卷中所載攻擊陸王言語,明顯與《古文尚書》辨偽無關,這一問題四庫館臣早已註意到,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古文尚書疏證提要》中有言:

“其書諸條之後,往往衍及旁文,動盈卷帙,蓋慮所著《潛邱札記》或不傳,故附見於此,究為支蔓”。

認為《疏證》中收入的這些與《古文尚書》辨偽無關的言論是出於擔心其著作《潛邱札記》不傳的原因,而收入的“支蔓”之文,與《疏證》本身並無關系,故而也不能以這些攻擊陸王的“支蔓”之語作為閻氏《疏證》一書是為尊稱朱而黜陸王所作。

既然如此,就可以明白閻若璩實際上並沒有想通過證明《古文尚書》為偽以尊程朱而黜陸王,也就駁倒瞭餘英時先生認為的閻氏辨《古文尚書》有除“純考據興趣”之外有“另一層哲學動機”的論斷,閻氏對於《古文尚書》實際上更多擁有的是一種較為純粹的考據興趣,而與程朱、陸王的義理之爭無關。

這種純粹的考據興趣也為餘英時所認可,閻若璩十五歲補山陽學官弟子時就立志“一物不知,以為深恥;遭人而問,少有寧日”,其實就定下瞭閻氏崇尚實學的基調,在《潛邱札記》中,閻氏也說:

“《顏氏傢訓》曰:‘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術,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此十言者可以教天下萬世,不獨吾徒之藥石也”。

可見,閻氏治學特點本就走的是“鈍學累功”之途,是以日積月累之功,寧守拙而棄取巧,而漸至學問之途。

這種治學特點的形成,絕非是單一原因下的成果,而是諸多元素混合糾葛影響下達成的。首先是其傢學的影響,閻氏父修齡即為山陽望社的主辦人之一,明亡之後“與同裡張虞山、靳茶坡為世外交,朝夕行吟,結望社相唱和”,而修齡與當時望社諸人雖多以詩聞名,但望社的學風卻與標榜“興復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的復社有頗多相似,大抵都是趨向於實學考證一路。謝國楨先生亦依據“陳碧涵先生為望社名諸生,專精三禮之學,淮士治禮經者多從之遊”一語,做出“以《三禮註疏》之學為尚,因此開出閻若璩考古一派”的論斷。閻氏隨其父入望社,亦沾染瞭望社崇尚實學之風。其次即是明清之際棄虛蹈實的學風轉軌,在這一時期產生瞭一大批考證經史的學者,諸如顧炎武、黃宗羲等人,而閻氏與這些學者同處於一代,或師或友,閻氏生活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耳濡目染便走上瞭經史考據之路。

在這樣的情況下,閻氏對考據學的認知便與朱子迥然不同,一般來說,朱熹是宋明儒學系統中知識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對古代儒傢文獻進行瞭大量的考證、辨偽與校勘,但朱子對於這些工作缺大多視為細枝末節,其言:

“字畫音韻,是經中淺事,故先儒得其大者,多不留意”

“讀書玩理外,考證又是一種工夫,所得無幾,而費力不少。向來偶自好之,固是一病,然亦不可謂無助”

文獻考證,在朱子看來不過學之末流,不過輔助罷,至於朱子本人的考證,不過為可有可無之愛好,而且也被朱子認為是自己的一“病”所在。

同時,對於朱子而言,合乎義理才是判斷文獻真偽的首要標準。他說:

“熹竊謂生於今世,而讀古人之書,所以能別其真偽者,一則以義理之所當否而知之,二則以其左驗之異同質之。”

故而朱子雖在文獻考證上對《大禹謨》及整個《古文尚書》有所懷疑,但是由於《古文尚書》在其義理體系框架中的重要地位,使得他選擇無視其在文獻考證中得出的結論,依舊拔高“虞廷十六字”的學術地位,以至於閻氏評價朱子:

“於《古文》嘗竊疑之,獨至《大禹謨》及十六字,則闡發不遺餘力。子與其疑也寧信。”

這樣的選擇使得朱子的考證學難以走出理學的陰影。同樣的,閻氏的文獻考證也面臨著與朱子相似的兩難抉擇,但他並未走朱子的舊路,而是反之,打破瞭朱子維護的“虞廷十六字”神話,其言:

“荀子固有言矣,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餘之疑偽古文也,正以其信真聖經也。”

堅持自己在文獻考證上的結論,遂與朱子對於文獻考證的態度大為不一,當然,閻氏的經史考據雖與程朱、陸王的義理之爭無關,但也並非說是他的考證是純然處於文獻考證的目的。實際上,文獻考證隻是閻若璩實現其學術目標的一個手段,他說:

“予於宋儒理學,即若是推崇,而於其經學,反多未合,何也?”“近代奉宋儒經學者太過,而褒貶之亦太過,餘考朱子生平傳註,所最得意者四子書,然多未盡。……所以,元楚望氏欲以近代理明經義之學,用漢儒博物考古之功,加以精思,沒身而止,蓋以紫陽猶足不當也。嗚呼,豈易言哉?”

在閻若璩看來,宋明理學有其未盡之處,而其經學研究也與宋明理學“多未合”,這樣一來,閻氏不滿足於理學的態度也就很明顯瞭,而提及楚望先生之“漢儒博物考古之功,加以精思”,實際上就是閻氏在闡明自己的治學理念,同時,他認為:

“或謂輕議先儒。愚曰:輕議先儒其罪小,曲循先儒使聖賢之旨不明於天下後世其罪大,愚固居罪之小者已。”

換句話來說,在閻氏認為,程朱理學並不一定是聖賢之旨,聖賢之旨也不應該被等同於程朱理學,他作《尚書古文疏證》也不算是得罪聖經,而是為瞭更準確的瞭解聖賢之旨。這其實與顧亭林之“經學即理學”有異曲同工之妙,而與乾嘉諸儒力倡的訓詁考證明而後義理明的學術旨趣也頗多契合。而錢穆於此也言閻若璩是“僅欲以漢儒之博物考古之功,與宋儒儒之理精義明者相闡證”,可見閻氏實際也早已脫離宋代理學之藩籬,而欲置經學於理學之前,開乾嘉之學風,這也就是閻氏作《尚書古文疏證》的學術動機,無關程朱、陸王之間的義理之爭,而是閻氏學術路向的必經之途。

四、毛奇齡學術動機辨析

與閻若璩相比,毛奇齡其實並未就“虞廷十六字”與陸王之學的關系做過專門論述,但觀察西河閱《疏證》後所作書信《與閻潛邱先生論尚書疏證書》,便可發現,其雖言“人心道心雖荀子有之,然亦荀子引經文,不是經文引荀子”,確實是在關註“虞廷十六字”,但這並未說明西河是將“虞廷十六字”作為陸王之學的重要陣地,因為在此之後西河又言:“又且正心誠意本於大學,存心養性見於孟子,並非金溪姚江過信偽經始倡為心學斷可知矣”,可見在西河眼中,陸王之學的重要據點是正心誠意、存心養性,與“虞廷十六字”關系不大。西河提及此十六字不過有兩層原因,一是“虞廷十六字”確實是儒學中的一個重點話題,無論程朱派還是陸王派的學者,均有論述者;其二則正是由於“虞廷十六字”的重要性,西河欲借此以說服閻氏。

而西河此信重點也全並非是在辨古文尚書真偽,何秋濤言:“又潛邱初成疏證寄西河時,西河貽書隻爭書中朱陸之辨,而不及古文真偽”,在秋濤看來,西河在信中辨古文真偽實非真辨古文尚書真偽,所辨不過是潛邱與《疏證》中微及金溪、姚江,欲將二人罷祀之事。西河在信中開篇即言:“昨承示《尚書疏證》一書,此不過惑於前人之說,誤以尚書為偽書耳,其於朱陸異同則風馬不及,而忽詬金溪並姚江,則又借端作橫枝矣”,又言:“今人於聖門忠恕毫厘不講而沾沾於德性,問學硬樹門戶,此在孩提稚子亦皆有一詆陸辟王之存於胸中,以尊兄卓識而拾人牙慧原不為武”,所關註的重點也確實不在於古文尚書的真偽問題,而是在於潛邱囿於門戶之見所作的“橫枝”,且這個“橫枝”是外在的“從祀”,而不是內在的義理,西河在此時與潛邱辨古文尚書,也實際上是為瞭這外在的“橫枝”,而於朱陸義理之爭則“風馬不及”。

而西河之動機也絕非簡單如此,而是因時而變,特以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李塨南下桐鄉問學為轉折,《與黃梨洲論偽尚書書》載:

“近保定李恕谷以問樂南來,寓桐鄉郭明府署中,因與桐之錢生曉誠辨古文尚書真偽,並來取證,仆向雖蓄疑,然全部考及,今略按之……”

而何秋濤亦言:

“又潛邱初成疏證寄西河時……是其時於壁經源流,尚未細考,迨李剛主以尚書非偽之說進,而冤詞始作。”

可知,在李塨南來問學之前,西河雖對尚書真偽有所疑慮,也就一些問題置信潛邱,但“尚未細考”,直到李塨與錢曉誠辨後,以尚書非偽之學進於西河,始開毛奇齡真正意義上的《古文尚書》考辨,究其原因,則李塨問學僅僅為一誘因,而這誘因背厚就有著深層次的動機。關於此問題,前輩學人早有論及,大致有三種說法,一是意氣之爭;二是衛經之心;三是與朱熹立異,具考之,則三者雖有未安之處,但也略可明西河之動機。

關於西河之意氣,《四庫提要》早有提及,“其學淹貫群書,而好為異論以求勝,凡他人之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詞”,而錢穆亦據何秋濤所言:“西河固心折於潛邱,而必欲強與爭勝,此其所以為西河也”,認為:“西河好勝,仗其才辨,不欲人之得美名以去,而求以出其上,於是乎有《古文尚書冤詞》”,這樣的說法固然是有著一定的道理,因為這很大程度上是毛奇齡的真實寫照,從他為人行事的特點來看,與人爭辯是在是不足為奇。因此並不能完全排除西河作《冤詞》有爭強好勝的因素,但若據此,便將其作為《冤詞》的動機,則確實是有失偏頗。因為從《冤詞》的內容來看,毛奇齡在考辨大多數問題的時候,看起來都有所根據,有些論述也確有其道理;而從另一方面,此時西河已七十有餘,在學術上幾為巔峰,潛邱無論是從身份、地位還是學界聲望上,相比於西河都有所差距,難以想象會有以學界前輩之身份妒忌後進者,且欲與之爭勝。故而,僅以意氣之爭來解釋西河《冤詞》的著述動機,是不恰當的,而好勝爭強的心理固然存在,但也不應誇大。至於西河對潛邱有無妒忌心理,則更有待於進一步的論證。

西河的衛經之心,在其《冤詞》及書信中皆表露無遺。西河在《冤詞》中明言“儒者釋經原欲衛經”,在其收到潛邱《尚書古文疏證》之後,西河就認為潛邱作為,恐有損聖經,其言:“鄙意謂《尚書疏證》總屬難信,恐於堯、舜、孔子千聖相傳之學不無有損,況外此枝節更為可已,何如不懼?”而在《冤詞》成書之後,西河寄與潛邱的信中更言:

“雖自揣生平所學百不如潛丘,且相於數十年。誠不忍以言論抵梧啟參差之端,抵謂聖經是非所系極大,非可以人情嫌畏謬為遜讓。”

又言:

“《古文》為二帝三王之書,又不止《毛詩》、《左氏》、《公》、《谷》、《周禮》、《儀禮》、《禮記》諸經之比,向亦帷衛經心切,誠恐偽之果足以亂真,故任此無何之言,而姑且耐之,一經指正,即悛除不暇。”

可見,在西河看來,“聖經”關系甚大,而作為聖門之徒,怎能無動於衷,無怪《四庫提要》言其“以衛經為辭,托名甚正”。基本上是西河辨《古文尚書》真偽的主要動機。

西河對於朱子之態度,前人提及也多,清人李紱認為:“毛氏素不喜朱子之說,其為此書,亦藉以駁朱子耳,其本意豈誠篤信《古文尚書》也哉?”周中孚在他的《鄭堂讀書記》卷九中稱:“毛氏《古文尚書冤詞》,其意不過好與朱子為難,若朱子無疑偽古文之說,則必於當時諸傢,有水乳之契矣。”清人皮錫瑞沿其意曰:“毛務與朱子立異,朱子疑偽孔古文,而毛以為偽孔可信;朱子信《儀禮》,而毛以《儀禮》為可疑”,“稱“毛奇齡好與朱子立異,乃作《古文尚書冤詞》”。西河算是清代攻擊朱子的重要學者,其著作中攻擊朱子的地方比比皆是,而其在《冤詞》提及動機:

“吾懼《大學》之錯,《國風》之淫,《古文尚書》之偽,後人必有藉帝王之勢而毀其書者,吾故論古文之冤而並及之。”

西河所擔心的三事,實際上均為朱子所定,再加上“所最切齒者,為宋人,宋人之中,所最切齒者,為朱子”,可見西河作《冤詞》固有“與朱熹立異”的原因。

除瞭這三點之外,西河看瞭閻若壕《疏證》後,“始快快,謂此事經讀書人道過或不應謬,遂置不復理”,雖有所疑問,但未起而反駁,甚至還以潛邱觀點有據而“不復理”。其起而駁之,恰是在李塨、錢煌二人爭辯之後,至少是對各傢觀點及相關文獻作瞭一番研究之後,才展開自己的論辯的,西河在與梨洲交流時有言:

“仆向雖蓄疑,然全不考及。今略按之,似朱文公與吳棫、吳澄、趙孟頫、歸有光、梅鷟、羅喻義輩,其指為偽者,皆自坐失據,誤讀前人書,處處訛錯……聞足下向亦曾指之為偽,不知別有考據,一抑止此數也。……尊府多藏書,祈不憚搜討,以示一二。”

可見,西河對於諸傢之說進行駁辯,是在文獻研究的基礎上進行的,才起而撰著《冤詞》。除前所述,我們也實不應該忽視毛氏確有客觀研究文獻的目的。

至於李塨南下對於西河《古文尚書》學的影響亦不容忽視,李塨在《上河右書》中言:

“今人辯《尚書》有偽之說,先生既有駁正,此事所關非小,即可行世。閻百詩書未見,姚立方所著略觀之,錢生書則詳觀之,均屬謬誤。今人駁《尚書》不己,因駁《系辭》,駁《系辭》不己,因駁《中庸》,不至揚矢周孔不止。此聖道人心之大患,豈能坐視不言?嫌亦欲少有辨論,俟錄出請教。”

而錢穆也言:

“恕谷來杭,見西河、立方,又與桐鄉錢曉城辨,屢以《古文》非偽之意告西河。”

李塨是毛奇齡最為看重的弟子,在就《古文尚書》問題的相互探討中,他的觀點自然會對毛氏產生不小的影響,即以今所見之《冤詞》,有多處是參考李塨的觀點,以至清人何秋濤說“迨李剛主以《尚書》非偽之說進,而《冤詞》始作”,雖不免有所誇大,但由此亦可知李塨對於西河辨《古文尚書》的影響。

五、結語

寫到此處,本文討論的核心問題已然結束。因為閻若璩、毛奇齡辨《古文尚書》真偽有無哲學動機已經昭然若揭,閻若璩、毛奇齡之間的爭論不僅不是繼承理學傳統中程、朱與陸、王的對壘,還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瞭理學的舊秩序。閻若璩辨《古文尚書》為偽,剝奪瞭理學系統中重要的經典依據“虞廷十六字”,對一向標榜萬世心傳的程朱學而言,不啻於根本性的打擊;而毛奇齡雖一心維護聖經,但實際上也漸趨世風,多少已擺脫理學的桎梏,而講求實證,對於理學內部來說,也算得上是一種破滅。弄清楚這些,則餘英時先生所持的:“當時的考證是直接為義理思想服務的,也可以說是理學爭論的戰火曼延到文獻方面來瞭”說法,與潛邱、西河爭論之真相確實有些偏頗。

當然,潛邱、西河二人之爭與程朱、陸王義理之爭無關,那麼他們的考辨是純粹的文獻考證目的嗎?當然也不是,他們的動機很復雜,也很模糊。要之,探討撰著動機本身,究屬於主觀范圍的東西,終不能完全坐實。我們今天之所以再一次探究這一問題,是為瞭透過這類表面的征象,來探討它所隱含的學術史上的意義。觀潛邱、西河二人,其實均受到明清之際學術轉型的影響,然二人在性格、學派、人生際遇與學術根底上的諸多不同,使得二人在辨《古文尚書》的道路上走上瞭截然兩端。潛邱欲走訓詁明而義理明之路,而辨《古文尚書》,其得為偽;西河則為捍衛聖經,其得為真。雖方向不同,但二者皆不可廢,為明清之際學術“由虛蹈實”風氣之實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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