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餘鳳高
來源:《看歷史》2019 年第 08 期
天花是一種急性病毒性傳染病,與黑死病和霍亂並列為世界上最可怕的三大傳染病。此病的特征為高燒、渾身乏力、惡心嘔吐和嚴重皮疹;重癥表現為紫癜或出血斑,軀幹和四肢彌漫分佈猩紅熱樣的皮疹或麻疹樣的皮疹,直到死亡;少數幸免於死的患者,也會在臉上留下一個個凹陷的疤痕,成為終生的缺陷。
英國歷史學傢托馬斯·麥考利(1800-1859)曾在《英國史》中這樣描寫 17 世紀末天花蔓延的情況:「天花總是出現,使教堂的墓地屍體充塞,所有未曾患過此病的人,時刻都提心吊膽。」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女王瑪麗二世被染天花後,「下令那些沒有感染天花的侍女、宮女、甚至下人,每個人都立即離開肯辛頓宮;把自己關在密室裡,燒毀瞭一些文件,安排好其他事情,然後靜靜地等待死亡。」這位女王死時年僅 32 歲,何等的慘烈。除瞭瑪麗二世女王以外,整個英國斯圖亞特王室的 14 位王族人員中有 8 位都死於天花。隻要想想,連王族人員都尚且如此,平民百姓的命運便可想而知瞭。
幸虧,1796 年出現瞭牛痘接種,拯救瞭千千萬萬的人。
牛痘接種的發明是東西方人類智慧的結晶。
在中國,自宋以後,諸多醫傢便在探索預防天花的方法瞭。清代醫學傢朱純嘏(1634-1718)在《痘疹定論》中寫道:「宋仁宗時,丞相王旦,生子俱苦於痘,後生子素,招集諸醫,探問方藥,有四川人請見,陳說峨嵋山有神醫,能種痘,百不失一……神醫到京……即於次日種痘,至七日發熱,後十一日正痘已結痂矣。」另一清代醫傢俞茂鯤在其《痘科金鏡賦集解》(1727 年)中明確地說道:「聞種痘法起於明朝隆慶年間(1567-1572)寧國府太平縣,姓氏失考。得之異人丹傳之傢,由此蔓延天下。」
當時的種痘屬於人痘接種,方法除比較原始的「痘衣法」和「痘漿法」外,主要有兩種,一是「旱苗法」:取天花痘痂研成細末,置曲頸根管一端,對準鼻孔吹入,一般至七日而發熱,為種痘已成。此法雖然簡便,但會刺激鼻粘膜,增多鼻涕,以致往往沖去痘苗,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因此後多不用。另一為「水苗法」:取痘痂 20-30 粒,研為細末,和以凈水或人乳三、五滴,調勻後用新棉薄片裹之,捏成棗核樣,塞入鼻孔,12 小時後取出。通常至 7 日發熱見痘,為種痘成功。此法效果最好,即便發病,亦會減輕病情,避免重病的發生。中國的種痘法後來還傳至日本、朝鮮和東南亞各國,又經俄國、土耳其傳往歐洲。
據說俄國南部的山民塞加西亞人,大多居住在高加索西北、庫班河中遊,和土耳其的阿納多盧、即今日的吉爾吉斯一帶。塞加西亞人生活貧苦,但女孩都長得十分俊秀,做父母的常將她們雇賣給大領主、波斯王或土耳其宮闕為奴為仆。為免使她們受染天花而失去生命和美貌,大凡在長到 6 個月時,便給她們種痘。通常由人用針從天然得過天花的孩童傷口中劃取膿汁,再刺入女孩皮膚中,然後包上花瓣和羔皮。醫學史傢認為,塞加西亞人此法便是借鑒瞭中國傳去的種痘法,後來,土耳其人又從他們這裡學會並迅速加以推廣。在君士坦丁堡,沒有哪位土耳其總督或其他高級官吏,會在自己的子女斷奶前不給他們種痘的。
蒙太古夫人原名瑪麗·沃特利·皮爾龐特,是金斯敦第一代公爵伊夫林·皮爾龐特的女兒,1712 年違抗父親的意願,與大她 11 歲的輝格黨著名發言人、律師愛德華·沃特利·蒙塔古私奔。1716 年,愛德華·蒙塔古出任英國駐土耳其公使,瑪麗便跟隨丈夫,先是去瞭維也納,然後去土耳其的安德裡安堡,最後到瞭首都伊斯坦佈爾。
瑪麗·蒙塔古是一個感覺敏銳的觀察傢,處在這個具有異域情調的國傢裡,對一切都頗感興趣。她遍訪各地,瞭解當地的風俗,學習她們的語言,甚至深入到下層人的生活中去。在她與國內友人的通信中,對她自己在這異域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作瞭極其生動的描述。她的書信集鼓舞瞭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旅行傢去往東方發現新事物,她對土耳其風物的敘述,也都極富價值。如她在詳盡描述女子浴堂的時候,揶揄瞭某些男性旅行傢把它說成是性交易的場所,堅持認為它實際上「就是女子的咖啡館」;她對東方裸體美的細致描繪,給許多男性藝術傢以靈感。
蒙春古夫人曾在 26 歲時感染天花,毀壞瞭她驚人的美貌,留下嚴重的疤痕,睫毛也一根不剩,且她的弟弟也在 1713 年 20 歲時死於天花,切膚之痛使蒙太古夫人特別註意土耳其人通過接種防止天花的方法。1717 年 4 月 1 日,蒙太古夫人在寫給她在倫敦的女友薩拉·奇斯韋爾的信中,描述瞭土耳其人接種人痘的情況:
「在此地,由於有他們把它稱為接種(engrafting)的發明,完全沒有危害性。每年秋天,在酷暑減弱的 9 月裡,都有一夥以做這手術為業的老婦人。那個帶著一隻核桃殼裡盛有上好天花濃汁的老婦人就問你願意劃開哪根靜脈。她立即用一根大針把你所指地方挑開(讓你不會比搔癢更痛),再用她的這大針的針尖把膿汁盡可能多地嵌到裡面去;在這之後,用一片空貝殼將小小的創口包紮起來;並以這樣的方法劃開四五根靜脈。孩子和年輕的病人在以後的幾天裡都在一起玩耍,而且到第八天都健康狀況良好。後來開始發熱瞭,他們便讓他臥床兩天,難得有三天的。他們臉上很少有二三十顆以上的痘皰,它永遠不留痕跡,而且在這八天時間裡,他們都和患病前一樣的好。你可以相信,我對這一經驗的安全性非常滿意,所以我打算在我親愛的小兒子身上進行試驗。我是愛國者,盡力要使這一有效的發明在英格蘭成為風尚,而且特別要就這件事給我們的一些醫生寫信,隻要我知道,我認為他們中有哪一個懷有良好的德行,為瞭人類的福祉,放棄一筆可觀的收益。不過瘟熱病對他們太有利瞭,不揭穿他們的種種抱怨,就很難使目的達到。隻要我能活著回來,也許我會有勇氣跟他們作鬥爭的。到時候,就贊美你朋友心中的這種英雄氣概吧。」
蒙塔古夫人果然實踐瞭她對自己的英雄氣概的期待。
第二年,1718 年 3 月,蒙太古夫人就在伊斯坦佈爾使館讓使館的外科醫生查爾斯·梅特蘭為她 6 歲的兒子愛德華接種人痘。雖然她的牧師告誡她說這種接種法並不是基督徒的,隻能在非基督徒身上生效,她仍堅持這麼做。孩子接種之後情況良好,使蒙太古夫人更加堅定瞭自己的信念。於是,在她回英國後的 1721 年 4 月,就向她的朋友介紹接種的優越性,並再次請梅特蘭醫生當著宮廷醫生的面(包括國王的禦醫、皇傢協會會長漢斯·斯隆爵士),為她 3 歲的女兒瑪麗接種。
這是第一次在英國進行的專業接種。小瑪麗經過輕微的發熱之後,即恢復正常,長大後嫁給瞭後來成為國王喬治三世首相的比特爵士。
但因人痘接種實質上是人為地造成一次輕發的天花感染,尚有一定的風險。如 1796 年,一個接種人痘的兒童使 17 人感染上瞭天花,其中 8 人死亡。這引起很多醫生的重視,特別是格洛斯特郡貝克萊的鄉村醫生愛德華-詹納,他深感人痘接種的缺點,決心要尋求一種安全預防天花的方法。
那時在英國,天花不但在人們中間施虐,在奶牛群中牛痘也很流行。牛痘的病原體牛痘病毒,與天花病毒同屬於痘病毒一族,它使奶牛患上一種輕微的傳染病,擠奶女子手指上若有傷口,便可能被傳染,染病後,會出現低燒、不適感和局部淋巴結腫大,但很快就會痊愈,更沒有致命的危險,特別是因為牛痘極少引起水皰,所以不太會給病人留下麻點。最有意思的是,那些曾經出過牛痘的擠奶女子,即使在天花流行期間也不受感染。
詹納在瞭解到這一情況之後,敏銳地意識到,也許牛痘接種會是防止天花的一種安全而且有效的方法吧。1796 年 5 月 14 日,在經過十餘次試驗之後,詹納為花匠的兒子、8 歲健康男孩詹姆斯·菲普斯進行瞭牛痘接種。接種物采自一位擠奶女子薩拉·內姆斯手上的牛痘痘皰。數天後,男孩果然體溫升高,還出現寒顫。但是很快,他手上原來因接種而出現的潰瘍就結瞭痂,不多時男孩便恢復瞭健康。為瞭確定這男孩是否受天花的傳染,詹納在 7 月 1 日邁出瞭最關鍵的一步:讓菲普斯接受天花膿汁,來檢驗他接種的牛痘能否抵禦天花的傳染。
詹納這樣做是需要有極大勇氣的,可以說是對他的信譽甚至生命的一次冒險。因為當時有很多人強烈反對牛痘接種,特別是教會人士竭力詆毀,說是要想免受天花的懲罰,唯一可行的隻有向天花女神贖罪,同時還說那些接種過牛痘的人都長出瞭角,且喪失瞭人的語言能力,隻會像小牛似的哞哞叫。但是,經過幾個不眠之夜以後,詹納獲得瞭成功:菲普斯成為瞭歷史上第一個通過牛痘接種防止瞭天花感染的人。
在菲普斯之後,詹納又給其他的兒童和成人進行牛痘接種,並以天花膿汁進行挑戰,都證明這一方法可以抵擋天花的襲擊。於是,詹納寫出一篇包括 23 例的報告,於 1797 年提交給倫敦的皇傢學會委員會,但是沒有受到重視。不過詹納深信自己屢經檢驗的真理,第二年,在獲得更多的病例和證據來支持自己的理論之後,他自費出版瞭這篇《一種見於英國西部、特別是格洛斯特郡、名為牛痘的疾病,原因及其結果之研究》論文,向同行和公眾推薦牛痘接種。詹納的理論盡管受到一些批評,主要是有些人害怕動物疾病會被傳染給人,但牛痘接種還是迅速被全世界所廣泛采用。
在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本傑明·沃特豪斯博士讀過詹納的論文後,發表瞭一篇文章《醫界之奇事》,用所有美好的詞匯來贊美牛痘接種法。同時他還身體力行,於 1800 年先後給自己 13 個孩子中的 7 個接種瞭牛痘,除 1 人外,情況全與詹納描述的一樣良好。經沃特豪斯推薦,美國總統托馬斯·傑斐遜也給自己全傢人都接種瞭牛痘,大大有助於牛痘接種在美國的推廣。
在俄國,葉卡捷琳娜二世女皇特地從英國請來掌握第一流種痘技術的托馬斯·迪姆斯達爾醫生,為他的兒子保羅大公爵和傢庭其他成員接種牛痘。隨後,女皇還撥出一筆可供 200 萬人牛痘接種的專款費用,來推廣接種技術。
法國對牛痘接種的重視是最感動人的。法國作傢、啟蒙思想傢伏爾泰早在 1773 年就在他著名的《哲學通信》中對種痘備加贊揚:「我聽說一百年來中國人一直就有這種習慣,這是被認為全世界最聰明最講禮貌的一個民族的偉大先例和榜樣。」他欣賞蒙塔古夫人對種痘的積極態度,說是至少有一萬萬個傢庭的兒童因為她而得救,「保持瞭她們的美貌」。伏爾泰甚至寫下瞭一首熱情洋溢的詩,來贊頌英國人發明的牛痘接種。
更值得稱道的是法國皇帝拿破侖對牛痘接種的重視。
1804 年 4 月 4 日,拿破侖就讓內務部長讓·安托萬·夏普塔告示全國各地執行牛痘接種的指示。1805 年,拿破侖又再次下諭:所有未曾出過天花的法國士兵,均需接種牛痘。拿破侖深深感到牛痘接種與他的人民和士兵健康的密切關系,因而對牛痘接種的發明者也懷有深深的敬意。在 1813 年西歐被封鎖的嚴酷歲月裡,詹納的一位親戚米爾曼上尉被法軍俘虜,囚禁於法國東北的凡爾登。詹納於這年的 12 月 11 日給拿破侖寫去一封信,「懇請」皇帝「賜予偉大的恩惠,允他回英國」,拿破侖讀這封信時,雖稍有猶疑,還是表示:「Ah!C'estJenner,je ne puis rien refuser a Jenner.」(哦!是詹納,我可不能拒絕詹納啊。)1815 年,拿破侖甚至專門下令鑄造瞭一枚牛痘紀念章,來紀念牛痘對他的人民和士兵健康的意義。這紀念章一面是拿破侖的肖像,上鑄「empereuret roi」(皇帝兼國王),另一面有一頭小牛、一根接種的針和一隻標有「la vaccina」(疫苗)字樣的小玻璃瓶。
在這些政治傢和有識人士的倡導下,牛痘接種很快被全世界廣泛接受和應用。英國至 1801 年已有超過 10 萬人接種瞭牛痘;法國至 1811 年有超過 170 萬人接種瞭牛痘,拿破侖的軍隊裡有一半人接種瞭牛痘;1804 年至 1814 年,俄國有 200 萬人接種瞭牛痘。
到瞭 20 世紀,接種牛痘的人數就多到無法計算。1966 年,在日內瓦召開的第 19 屆世界衛生大會上,世界衛生組織通過瞭「天花十年加強根除規劃」,經過全世界醫務人員和其他有關部門的共同努力,1979 年,世界衛生組織宣佈全世界已徹底消滅瞭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