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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之巔

一蜀中東邊有一座不見經傳的小山,名靈犀山。南邊山崖直下約三丈處有一處石洞,名天書洞。將活雞投喂天書洞小青後,我順藤條攀爬回山頂。此刻陽光普照。環視一周,邊遠處,目光所及仍是

蜀中東邊有一座不見經傳的小山,名靈犀山。

南邊山崖直下約三丈處有一處石洞,名天書洞。

將活雞投喂天書洞小青後,我順藤條攀爬回山頂。

此刻陽光普照。環視一周,邊遠處,目光所及仍是綿延不絕的青山。

心中茫然。天地之闊,娘子身在何處?

半個時辰,歸之山腰所居處。院子裡又處處是瓜果鮮花,隻能躍步進入。

實令人煩惱!在下棋藝雖無敵於天下,然面相平平,沒有潘安之貌,鄉裡妙齡女郎們“擲果盈院”,實受之有愧。

“兒啊,你若再不拿主意,我和你父親就替你做主娶瞭!”母親嘮叨不停。

她精心佈置的院子,現在如集市一般,必然煩躁。父親一邊堆碼南瓜,一邊附和。

“母親莫急!”我笑著拾起地上一支紫杜鵑,摘下一朵,別在她的發髻上,

“兒身懷絕藝,擇日就出遊江湖,必尋個稱心如意的好女娘為妻,方瞭平生之願。”

父母知我心氣孤傲,不甘凡配,不再苛求。

是日是個黃道吉日,我學那葛稚川,頭戴包巾,腳蹬方履,身穿藍袍,腰間系一條黃絳,扮著道童模樣,去拜別父母。

父母吃瞭一驚,問道:“兒如此打扮,意欲何為?”

我笑道:“兒欲從此雲遊四方,遍尋一個好妻子。”

見母親頭倚在父親肩頭,倆人笑意盈盈。心裡暗自補瞭一句:成一對神仙眷侶,如你們一般。

拜別瞭父母,繞到後院,在自傢雞舍,拎瞭一隻雞,轉身卻上瞭山頂。

幼時逃學,到靈犀亭聽李老漢講故事。

有日,講到天書洞。洞內有條大蛇,守護著一部天書。能看懂天書的人,無敵於天下。

我好奇,問李老漢:“有人進去過嗎?”

老頭兒搖頭。

“怕被大蛇吃掉?”

老頭兒笑道:“山裡人傢,捉蛇還不是手到擒來!”

“若不怕大蛇,山頂離洞口不遠,怎的沒人進去過?”

李老漢笑道:“山裡人,字不識得幾個,誰能看懂天書呢?”

當下一個激靈!種下一個執念:我要看天書,無敵天下!

李老漢問道:“無敵天下又當如何?”

我回道:“娶最好的女娘!”

李老漢大笑。又問:“何為最好的女娘?”

我道:“與我一樣天下無敵!”

此後李老漢逢人便傳,隻當一回笑話。

為看天書,心裡發下宏誓:發奮讀書!絕不逃課!還要把傢裡書房的書全部學完!還要向村裡的捉蛇高手張駝背學訓蛇!甚至想天書或許是異域文字,還須專研異國文字。

父母見我頓悟,又驚又喜。將平生所學,均傾囊相授。

自覺苦學,加鍛煉攀爬,還訓服得一條碧色雌蟒取名小青。

閑耍所剩,唯有下棋。和同伴畫個盤兒,拾取兩色磚瓦塊作子賭勝。或者見村中老人傢動手下棋,就旁邊袖著手兒呆呆廝看。看到心癢處,忍不住指手畫腳教人,偶爾有尋常想不到的妙招。

如此到瞭十五六歲。自視能力已可,準備妥當,決定進天書洞探取天書秘密。

此事未告一人,因要獨享天書。且瞞瞭父母,不忍其擔心。

一日趁天晴,於午時待父母睡下,一身短打扮,背好一應用具,想到真遇大蛇,無法擒拿,或可施美人計。遂把小青纏於腰間。低頭看,小青已有茶杯粗細。或可施女兒計。

不到半個時辰,已到山巔。在崖邊選一條結實堅韌的藤條,順藤而下。

崖邊離洞口不到三丈,倏忽即到。

在洞邊提著心悄麼分開藤簾,觀察片刻。並無任何活物動靜。

繼而大著膽兒把藤條象珠簾一般分兩邊挽結。

陽光照進洞來,一覽無餘。別說無大蛇蹤影,一隻鳥兒也不見!

驚嘆好一間天然石棋室!

這洞高、寬就約一丈,進深約兩丈,三面石壁,再無其他洞口和支路。中間凸起一塊平整石板,如石桌一般。

仔細搜索數遍,再無一物!心落千丈,大失所望!

口裡將那李老漢罵瞭百十遍。又把自己罵瞭百十遍。從小騙得我好慘!故事古來就是假的,偏偏自己癡傻當真。

嚎得累瞭,我跌坐石板上,摟著小青,呆呆望向洞外。

遠處青山綿延,近處綠田井然,幾處農舍炊煙裊裊。

如此開闊美景,不能令我精神。十餘年無敵天下的期望,化著瞭泡影。愈覺垂頭喪氣抑鬱低沉。午間陽光正暖。照撫身上,睏意襲來,不覺沉睡過去。

過不多時,被吵鬧聲擾醒。

眼前兩個道士打扮的正對坐石板兩邊下棋。為一子爭吵。

我卻依靠在洞壁。小青在我懷裡。

見我醒來,一道士回頭道:“你和你的蛇睡在我們的棋盤上瞭,隻得移你們在此。”

一見下棋,我來不及思忖,立刻來瞭精神,所有煩惱煙消雲散,走過來在旁邊蹲著觀看。

此棋局精妙絕倫,勝過平生所學,暗自驚嘆,不敢發一言。

一道士覷著笑道:“你也好棋?”

我點頭如搗蒜。

二人道:“可教你!”

遂就石板上指示我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

因我自幼好下棋,十餘年磨練,教來就解,一一領略不忘。

道士點頭大笑道:“孺子可教也!自此可無敵於天下矣!”

二人起身拉我出洞,直接跨出。

我腳下一軟,驚呼:“不可!”

驀地醒來。原是洞中一夢。

棋訣言猶在耳,所遇必是仙長。起身恭敬拜瞭三拜。

小青盤於石板似不願離去。也許此洞才是她的歸屬。

日正西斜。我放下先前挽結的藤簾。攀爬一條回到山頂。一路回傢自不必提。

此後,果然迥出人上,棋高無敵,大殺四方。

因棋名既出,又兼年小稀罕,便有官員士夫、王孫公子登門往來。

又有那不服氣甘折本的同袍與我賭賽,十兩五兩輸於我,漸漸手頭饒裕,禮度嫻熟,志存高遠。

年負盛名,周圍不少女娘始青眼與我。三年來,偷偷往我傢院子投擲瓜果鮮花。傢人不堪其擾。

然,我成瞭天下無敵,自然要尋天下最厲害的女娘作配。

隻是不在這些熟識的女娘之中。

我來到山頂,幾個頑童正攢掇一個童子準備下洞。我攔住道:“不可!裡面有大蛇!”

將挾帶的一隻活雞用藤條捆瞭,慢慢下放到洞口,猛地,聽雞鳴掙紮,倏忽又無聲,後空中飛起幾根羽毛。

頑童臉兒嚇得煞白。幾個鬼哭狼嚎一溜煙跑瞭。

感念仙恩,我對著空中拜瞭三拜。

回到山腰處,我轉道又去瞭一個地方。

山腰的另一邊,有一巨型奇石,狀如犀牛伏地。旁有一木亭,中有一石碑,大書"靈犀亭"三字在上。

我在碑前,凝視良久,心中多感慨憧憬。這是我父母聯壁之作。也是二人定情之地。

小時頑皮,偷偷從父親珍藏的書匣子看到一冊他手書的《靈犀山記》,詳細記載瞭經過。

靈犀山異峰凸起,獨秀於群山之上。一步一景,四季分明。山中樹大石奇,雨後和秋冬季常有輕霧籠繞。一條石階小徑盤旋至山頂。山頂南邊崖壁有天然洞穴天書洞。山腰處有靈犀石和靈犀亭,此處便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時,祭靈犀、公選、聚飲的去處。亭上原有一匾,大書三字在上,相傳魯公之筆。失去已久,眾人無敢再寫。

一日集會,鄉裡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匾。隻因一向是木匾,所以損壞。今若立一石碑在亭中,請當今名筆寫此三字在內,可垂永久。”

時城中隻有一個秀才,姓顏名孟舟,是唐時顏真卿一派子孫,慣寫顏字,書名大盛。

父老備禮相求,道其本意。孟舟欣然相從,約期赴會。

是日,特請瞭官妓中班行之首席蘭姑在會上相陪飲酒。

不想顏秀才被朋友留住,一時未至。父老雖設著酒席,未敢自飲,呆呆等待。蘭姑便問:

“為何遲留不飲?”

“專等顏秀才來。”

“哪個顏秀才?”

“會寫字的顏孟舟秀才。”

蘭姑道:“我也久聞其名,可惜不曾會面。他既還未來,我學寫來耍耍如何?”

父老道:“大姐還能寫字?”

蘭姑道:“不敢說能,粗略學過。請過大筆一用,取一回笑話,等顏秀才來瞭,抹去再寫不妨。”

父老道:“我們哪裡有大筆?等顏秀才帶來用的。”

蘭姑見瓦盆裡墨濃,不覺動瞭揮灑之興,卻恨沒有大筆應手。心生一計,從袖中摸出一條軟紗巾,將角兒團結如法,拿到瓦盆邊蘸瞭濃墨,向石上一揮,寫就瞭“靈犀”二字,正待寫“亭”字,聽得鈴鐺響,一人喊到:“顏秀才來瞭!”

蘭姑住手不寫,抬眼看時,那顏秀才騎瞭高頭駿馬,瞬息來到亭前,從容下馬到亭中來。眾父老迎著,依次相見,蘭姑末後見禮,四目相對,一個容貌美麗,一個儀表堂堂,兩相企羨,自不必說。

顏秀才見碑上已有“靈犀”二大字,墨尚未幹,稱贊道:“此二字筆勢非凡!有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筆?卻又為何不寫完瞭?”

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蘭姑先試寫一番,剛寫到兩字,恰好秀才來瞭,所以住手。”

蘭姑道:“妾身閑在此間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

顏秀才道:“此書顏骨柳筋,無一筆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請寫完罷瞭。”

父老不肯道:“專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煩妙筆一番。”

蘭姑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

顏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寫來,未必有如此妙絕。難為父老盛心推許,容小生續成罷瞭。隻問蘭姑所用何筆?請借用一用,若另換一管筆,鋒端不同瞭。”

蘭姑道:“無筆。乃賤妾用汗巾蘸墨寫的。”

顏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來試一試。”

蘭姑把汗巾遞與顏秀才。顏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盆中一蘸,寫個“亭”字續上去。

看來筆法儼如一手寫成,毫無二樣。

父老中也有在行的,大加贊賞道:“怎的兩人寫來恰似出於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稱雙絕!”

一面就命石匠把三字刻將起來,一面就請顏秀才坐瞭首席,蘭姑陪坐。大傢盡歡吃酒。席間,顏秀才與蘭姑講論字法,兩人皆青春美貌,自然投機。父老見兩人情投意合,就攛掇兩個成瞭夫妻。隱居在靈犀山下的密林村。

這是我父母的過去。

看來,天下有一種絕技,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等待。在夫妻裡面,更為稀罕。

我定要尋到那個稀罕的人兒!

娘子!等我來矣!

懷著心思,對著靈犀石拜瞭三拜。即刻登程,從此自稱小道人。

一路行去,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進發。一路騎馬坐車,夜宿曉行,風塵仆仆到得京中。但有對局,無有不輸於我的,棋名大震。往來多事朝中貴人,東傢也來接,西傢也來迎,或是教棋,或是賭勝,好不熱鬧。

隻是不見一個對手,也無可意的佳人撞在眼裡。

混過瞭一些時日,料想姻緣不在此,遂離瞭京師,又到太原、真定等處遊蕩,一路行棋,無出其右。

心想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雄麗過於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下無敵的在內,今我在中國既稱絕技,何不往彼一遊,尋個出頭的國手一較高低,搏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揚中國名聲,傳之不朽!且自古燕趙多佳人,或者此行可尋得好女娘。

遂決意往北路進發。夜住曉行,不多幾日,已到瞭燕山地面。

此地染中原教化已百有餘年,遼人一般稱帝稱宗,官員職名,衣冠文物,百工技藝,與中國一樣。

找一處飯店歇下,出來尋一間茶肆,要瞭一壺好茶,打探些消息。

遼國時稱北朝,最好弈棋。第一等高棋稱為國手,要遣進南朝請人比試。

茶肆說書人正講一個舊故事:遼國曾有一個王子國手,進到南朝。這邊棋院待詔也是第一高手,假稱第三手,與他對局,以一著解兩征,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王子輸瞭。問通事說,是第三手。王子想見第一。這邊回他,贏得第三,方見第二;贏得第二,方見第一。王子隻道是真,嘆口氣道:“我北朝第一手贏不得南朝第三手!”摔碎棋枰,服輸而去,卻不知被中國人瞞過瞭。

周圍桌人聽得憤憤不平,有嘆息的,有大罵南朝人狡詐的,有摔杯拍桌子的。

弈棋本就是虛實之計。真正的高手,欲贏棋盤之上,須贏棋盤之外。

忽聽得旁桌談論一人,驚得茶杯險些拿不穩。

目前遼國圍棋第一國手乃一個女子!

我的心尖突地跳動。怕不是我的娘子!

故作無意,往那邊移近座椅。探探是否婚配!

隻說那國手姓柳名真兒,有親王保舉,受過朝廷冊封為女棋童,設瞭個棋肆,教授門徒。時多有王侯府中送將男女來學棋,以及大傢小戶少年欲學此道的,盡來拜她門下,不計其數。柳真兒亦以師道自尊,盡自矜持,不茍言笑。也要等待對手,等閑未肯嫁人。棋聲傳播,慕她才色的咽幹瞭唾液,隻是不能勝她,也沒人敢啟齒求配,空傳下個美名。

未嫁人好!好!聽得我一陣竊喜。暗自道:娘子原在此處等我!

又看那人說起柳真兒的美貌,一副垂涎欲滴的蠢樣!氣得心慌,立馬結賬走人。

次日,尋到棋肆,果然遠遠見到一個女子身影在教人下棋。我急迫混入觀棋人眾,一點一點靠近。

等她一個轉身,一張美如玉、冰傲如月宮嫦娥的臉龐撞入我眼裡。霎時,隻覺三魂已飛,七魄已丟。

是她!是她!是我要尋的稀罕人兒!

忍住激動,心裡道:“不可露機,且看她真才如何?”

隻是袖著手,在旁冷眼廝覷。一連幾日看下來,已全然洞悉。卻有真才!棋雖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算得國手。

且探計謀如何?

一日看棋,口中囁嚅,故意透露出一兩招。柳真兒出於不意,見指點出來的都是神招,向我冷冷射來兩眼,又轉過身去,繼續教徒對局。

見她指點一招,我則舉臂高聲道:“此一招未是勝招,至第五路必然受虧。”

果然下到其間,一如我所說。

柳真兒眉頭一緊,臉色徒變,大聲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人亂入廝混?”

便叫兩個男徒弟,要趕我,不容觀看。

我冷笑道:“自傢棋低,反要怪人指教!”

反瞭手踱瞭出來,暗自道,你躲得過我麼?

棋肆對門是個縫紉店。一個老嬤在縫補衣裳,一個老漢忙活。頓時,我有瞭主意。

走到對門,問老漢道:“此店有空房間可賃否?”

老漢道:“賃來何用?”

“因來看棋,欲賃個住處,早晚偷學她兩招。”

老漢道:“好!好!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天下無敵的,小師父年紀輕輕,要在江湖上雲遊,正該學她些招法。我們無兒女,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此門面房空著,專與遠來看棋的人閑坐,賺幾文茶錢。小師父要賃,就打長賃瞭也好。”

我就在袖裡摸出包來,揀一塊大些的銀子,於他做瞭定錢。轉身回瞭飯店,搬取行囊,到這門店中安下。

鋪設已定,在店內吃飯,暼見一物,計上心來。

那墻角靠著一塊嶄新無字的木牌。我向老漢要借來寫個招牌。

老漢道:“牌自空著,但憑取用,隻不要惹出事來,做瞭話靶。”

“不妨,不妨。”

就取出文房四寶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揮出一張牌來,豎在店面門口。

上書:靈犀山小道人手談,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漢看見瞭,道:“字是好字!隻是好大話!好大話!天下最高手你還要饒他先哩!隻怕見我女棋師不得。”

我說:“正是要饒你女棋師,才為高手。”

老漢似信不信,走進裡面去把這些話告訴老嬤。老嬤道:“遠方來的人敢開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見得。”

老漢道:“點點年紀,哪裡便有什麼手段!”

老嬤道:“有智不在年高,我們女棋師又是上年紀的麼?”

且說我這邊立牌出來,猜早已有人報於柳真兒得知。柳真兒得知寫的是“饒天下最高手”,應明瞭是故意與她作對的瞭。看她如何出招。

次日,從對門走來一名後生,自稱柳真兒徒弟,名張生,前來對局求教。

張生讓我是客,我說:“小牌上有言在先,高手也要饒他一先,決不自傢下起;若輸與足下時,受讓不遲。”

張生隻得占先下瞭。他窮思極想方才下得一著,我隻隨手應去,不到得完局,張生已敗。

張生拱手服輸道:“客藝果高,非某敵手,增饒一子,方可再請教。”

我笑著應允。張生擺下兩子後,我再下。張生又輸一盤。道:“還饒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恰恰下個兩平。

凡棋有敵手,有饒先,有先兩;受饒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稱用智。受得國手三子饒的,也算是高強瞭。

一連數日探察,據真兒的棋技,斷定此子是她門下最得意的高手。

對張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強,可見上國一斑。不知可有敢與小道對敵的,請出一個來,小道情願領教。”

張生曉得此言是請他師父出馬,不敢應答,作別而去。

我安心等待真兒前來與我對局。誰料寡等瞭一日,不見動靜。

且自張生回去後,真兒不再公然開肆教棋。連她的背影,也瞧不見瞭。我心中狐疑,表面不露聲色。

老漢眼見那張生受饒三子,驚駭不已,漸漸把此事傳講開去。旁人見瞭招牌,正不知我與柳真兒誰高誰低,自有這些好事者,三三兩兩議論,我隻偶爾露幾句拱拱火。眾口爍金,看你柳真兒還不出來!

次日一早,被老漢喚醒。說城中胡大郎聯絡瞭200餘人,約集利錢三百千之數,資助我柳與真兒對弈,比試手段。還說柳真兒已應允,隻等我回話。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內對局。我立刻應允。

隻是疑惑這柳真兒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明知棋不如我,單請她不來,興師動眾的不怕惹人恥笑?事不尋常必有妖!

料這柳真兒暗裡必動作。我且等著。

夜間正歇下,有人來敲門。

是店裡老嬤。進來說瞭一番話,喜得我滿肚子癢起來。

下午間與人對局時,覷見對門過來一個丫頭,請老嬤過去。以為平常一樣,做些縫補營生。不料小妮子背地裡使手段!

她讓老嬤傳話給我,道已知我棋高無敵,她甘願服輸,念女子成名不易,懇求我不必在人前贏她,出她之醜;讓她假勝,所得利錢全數給我外,私下再贈我五十千;我與她無仇,又不是本國人,聲名不關什麼幹系,說瞭如此許多軟話。

心裡道:好!好!柳真兒計謀尚可。再探品性如何!

我回道:“小子雖年幼遠遊,靠著些小技藝,不到得少瞭用度。錢財頗不稀罕。隻是旅邸孤單,小娘子若要我相讓,須依我一件事。”

老嬤道:“請說!”

我笑道:“媽媽是會事的,定要說出來?”

老嬤道:“說得明白,我好去說。”

我道:“日裡人面前對局,我便讓讓她;晚間要她來被窩裡對局,她須讓讓我。”

老嬤道:“不當人子!後生傢討便宜的話莫說!”

我道:“不是討便宜。小子原非貪財帛而來,所以住此許久,專慕女棋師之顏色耳。嬤嬤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半晌之歡,小子甘心詐輸,一文不取。若不許,便盡著本事對局,不會容情。”

老嬤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

我道:“你是婦道傢,對女人講話有甚含羞?這是她喉急之事。便依我說瞭,料不怪你。”說罷,向她深深一喏道:“事成另謝媒人。”

老嬤笑道:“小小年紀,好個厚臉皮!說便去說,萬一討得罵時,須要你賠禮。”

“包不罵你的。”

眼送老嬤走將過對門去。心裡兩個小人爭吵。一個不願柳真兒過來,一個又盼她過來。

約莫一個時辰,對門開瞭,隻出來一個老嬤。

回來傳話道:“若肯相讓,自然感德非淺,必當重報。”

我暗笑,小妮子含糊其辭耍心機,是隻小狐貍。

我表面一團高興,道:“雖然如此,傳言送語不足為憑,待當面兩見親口許下瞭,方無反悔。”

老嬤隻得又去與柳真兒說瞭。

料她必應,有心求我,無言可辭。

果然,老嬤回來傳話,約黃昏時候燈前一輯為定。

是時,老嬤領著我來到柳真兒肆中客坐裡坐瞭。

柳真兒出來相見,拜罷,我開口道:“小子雲遊到此,見得小娘子芳容,十分仰慕。”

真兒道:“奴傢偶以小藝擅名國中,不想遇著高手下臨。奴傢本不敢相敵,怎奈眾心欲較勝負,不得不在班門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嬤嬤說過,萬望包容。”

與前些日趾高氣揚的舉止大不同,這低眉順眼的模樣實是可愛。

我道:“小娘子吩咐,小子豈敢有違!隻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對寓棲遲,不忍舍去。今客館孤單,若蒙小娘子見憐,對局之時,定當周全娘子美名。”

柳真兒道:“若得周全,自當報德,決不負足下。”

我笑容滿面,作揖而謝道:“多謝娘子美意,小子謹記不忘。”

柳真兒道:“多蒙相許,一言已定。夜晚之間,不敢相送,有煩店主嬤嬤伴送過去罷。”

叫丫環另點個燈,轉進房裡來。我同老嬤回到店裡。

此女子才色雙絕,又如此易得手,暗裡心思略有恍惚。並無多想,隻等對局後圖成好事。

到瞭第五日,胡大朗早來兩邊邀請對局。

我打扮停當,來到相國寺。柳真兒已先到。

胡大朗同眾人早把利錢擺在一張桌上,中間一張桌兒放桌一個白銅鑲邊的湘妃竹枰,兩個紫檀筒兒,貯著黑白兩色雲南窯棋子。兩張椅東西對面放著,柳真兒讓我是客,我坐瞭東首,用白棋。眾人圍觀。

真兒請我先下子。我道:“小子有言在前,這一著先要饒天下最高手,決不先下的。”

真兒隻得拱手道:“恕有罪,應該低者先下瞭。”

她手起一子,我隨手而應。

雖與真兒下棋,不時偷覷她容貌,此時專註認真的模樣也是可愛得緊,看得我心內十分動火,想她有言相許,有意讓她一分,不盡情攻殺,完局認輸瞭半子。

第二局我先下,少時完局,我倆明白,已知真兒輸瞭。旁邊看的嚷道:“果然是兩個敵手!你先我輸,我先你輸,大傢各得一局,隻看第三局定輸贏。”

第二局真兒已難支撐,到第三局,頻頻以目送情。我自然會意,東支西吾,讓她過去,臨瞭收官,我輸瞭半子。大傢齊聲喝彩道:“還是本國棋師高強,贏瞭兩局。”

我不作聲,隻是呆呆看著真兒。

胡大郎對我道:“隻差半子,也算輸。小師父莫怪!”

忙忙收瞭利錢,一同眾人簇擁女棋師到肆中,講利錢交付,各自散去。

我自和一兩個相識,尾著眾人閑話而歸。眾人怕我沒趣,多把話來安慰。我不以為意。

到瞭店中,老嬤出來問道:“今日賭勝如何?”

我道:“應承過瞭說話,還舍得放本事贏她?讓她一局過去,幫襯她在眾人面前生光彩。”

老嬤道:“這等卻好。她不忘你美情,必有好處到你,帶挈老身也高興則個。”

我口裡與看嬤說話,一心想著佳音,眼對著門盼望動靜。

此時天色將晚,我恨不得一霎時黑下來。直到點燈時候,隻見對面肆裡“砰”地把門關上瞭。

我著瞭急,對老嬤道:“莫不這小妮子負瞭心?有煩嬤嬤前去探探消息。”

老嬤道:“不必心慌,她要瞞人眼哩!再等一會,待人靜後沒消息,老身去敲開門來問她就是。”

我到:“全仗嬤嬤作成好事。”

正說之間,隻聽得對面門環“鐺的一響,走出來一個丫鬟,往店裡走來。

我猶如接到一紙九重恩赦,心裡好不僥幸。

丫鬟向嬤嬤傳話,女棋師有請!

我趕緊上前附耳道:“嬤嬤精細著。”

老嬤道:“不勞吩咐。”帶著笑臉,同丫鬟去瞭。

我在店裡,如熱地上螞蟻,好生打熬不過,禁架不定。

正盼望之際,隻見老嬤和兩個丫鬟同來,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兩個丫鬟放下手中東西,轉身便走。我不知何意,忙問老嬤道:“怎麼說的?”

老嬤指著桌上物件道:“謝禮在此,收下便是,何必再問?”

我道:“哪個稀罕謝禮?原說的話要緊。”

老嬤道:“要緊!要緊!你要緊,她不要緊?叫老娘怎處?”

說柳真兒變瞭臉。講她是清清白白之人,從來沒半點邪處,所以受得朝廷冊封,王親貴戚供養,偌多門生弟子尊奉。還說我是哪裡來的野種,敢說此等污言,叫我快些息瞭妄想,收此利物及謝禮,算瞭便宜我瞭。

心裡暗道:妙!可愛!可敬!果然是我沒看錯之人!真是小覷瞭這小妮子!恨不得早日把她收服。

我道:“說過的話怎好賴得?”

老嬤道:“她說原話自當重報,並不應承什麼,叫我也不好替你討得嘴。”

我氣道:“如此混賴,是白白哄我讓她瞭。”

老嬤道:“這是當天所有的利錢,外加她另贈的五十千,白也不算白瞭。隻是那話,且消停瞭,抹幹凈嘴,再做計較。”

我道:“嬤嬤再去說一說,隻等小子今夜見她一面,看她當面如何反悔!”

老嬤道:“前日是求你的時節,作不得難。今事體已過,自然不同瞭。”

我嘆道:“可見人情如此!我枉為男子,反被這小妮子所賺。定要再此守她個破綻出來,出這口氣!”如此,悶悶過瞭一夜。

一連幾日,沒些動靜。

一日,我在店中閑坐,隻見街上一個番漢牽一匹高頭駿馬,一個虞候騎著,到瞭門前。

虞候跳下馬來,對我喏道:“罕察王府中請師父下棋,備馬到門,快請騎坐瞭就去。”

我應允。上瞭馬,虞候步行隨著。瞬息間,已到王府。下瞭馬,隨著虞候進去,隻見諸王貴人正在堂上飲宴。見瞭我,盡皆起身道:“我輩酒酣,正思手談幾局,特來奉請。今得到來,恰好!”

即令人掇過棋桌來。諸多之中先有兩個下瞭兩局,賭瞭裡大杯酒,就推過高手與我對局,以後輪換請教。也有饒六七子的,也有饒四五子的,最少也饒三兩子的,並無一個對手。諸王你爭我嚷,各出意見,要逞手段。我也隻隨手應去,盡是神機莫測。諸王盡皆嘆服,把酒稱慶,問道:“小師父棋品與吾國棋師柳真兒相比,誰高?”

為柳真兒事正一籌莫展,此乃天助我也。便道:“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為道。”

諸王道:“前日聽聞你兩人比試,柳真兒贏瞭,今日何如此說?”

我道:“前日她叫人來求瞭小子,小子是外來的人,不敢不讓本國的體面。所以故意輸與她,豈是棋力不敵?”

諸王道:“口說無憑。去喚柳真兒來,當面試看。”

罕察立命從人控馬去,即時取將女棋童柳真兒到來。

柳真兒向諸王行禮畢,見我在旁,頓覺不自在起來,勉強也見一禮。

諸王俱賜坐瞭,說道:“你兩個都是國手,未定高下。今日在我們面前比試一比試,我們出一百千利物為賭,如何?”

柳真兒未及答應,我站起來道:“小子不願各殿下破費,小子自有利物與小娘子決賭。”

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包黃金來,道:“此金重五兩,就請賭瞭這些。”

柳真兒立刻回道:“奴傢卻不曾帶些什麼來,不可對局。”

我向諸王拱手道:“小娘子無可相賭,小子有一句話,說來請各位殿下看,可行則行。”

諸王道:“說來聽聽?”

我道:“小娘子身上無金,何不以身驅出註?如小娘子勝,就拿瞭黃金去,若小子勝瞭,贏小娘子做個妻房。可行否?”

諸王見說,皆拍手跌足,大笑道:“妙!妙!妙!我們們做個保親,正是風流佳話。”

柳真兒此時欲應承,明知棋不如我,輸瞭難處;欲推辭,怯怕賭勝,不交手算輸。料她左右兩難。此時許多貴人在前力贊,不由得你躲閃。我再從旁拱火,催請對局。

柳真兒羞慚窘迫,勉強就局,料內心已慌亂,沒一子下去是得手的。正所謂“棋高一著,束手束腳”,見她心神不安的模樣,我前日所積幽憤自消。

柳真兒連敗兩局。我起身出局,對著諸王扣一頭道:“小子贏瞭,多謝各殿下賜婚。”

諸王撫掌稱快道:“兩個國手,原是天生一對。柳真兒雖輸,嫁得此丈夫,可謂得人矣!待有吉日,我們各助花燭之費就是瞭。”

急得柳真兒羞慚滿面,紅著臉,無言可答,隻是低著頭不做聲。罕察給我們每人賞賜,吩咐從人,各送瞭回傢。

我心暗喜,小妮子這次娶定瞭。

回店後,洋洋自得,對老漢和老嬤道:“一個老婆,被小子從棋盤上贏瞭來,今番沒處躲瞭。”

問其緣故,我將王府中與柳真兒對局賭勝的事說瞭一遍。

老嬤笑道:“這番賴不得瞭。”

老漢道:“也須使個媒,行個禮才穩。”

我笑道:“我的媒人大呢!各位殿下都是保親。”

老漢道:“雖然如此,也要個人通話。”

我道:“前日她央嬤嬤求我,往來瞭兩番,如今這個媒自然是嬤嬤瞭。”

老嬤道:“這是吃喜酒的事,當得效勞。”

我道:“昨日賭勝的黃金五兩,再加白銀五十兩為聘禮,擇一吉日煩嬤嬤替我送去,訂約成親。”

老漢去房中取出一本擇日的星書來,翻一翻道:“明日正是黃道日,小師父隻管行事便瞭。”

次日,我整頓瞭禮物,托老嬤送過對門去。想到是探囊取物甕中捉鱉絕無變數之事,自歡喜無憂等著。

不多時,老嬤又托著滿盤的禮物回店瞭。我大驚。

“又是怎的?”

老嬤把過去的經過一五一十講給我聽。

柳真兒回言,那日王府中對局,輸於我,這話是有的,隻不過一時戲言,她的終身大事,不可能在兩局棋上結果,她自幼寄養在妙果庵,虧得老道姑提攜成人,教瞭這一傢技藝,自來沒有一個對手,得受瞭朝廷冊封,出入王宮內府,誰不欽佩?今身子雖是自傢做主,卻上無尊長之命,下無媒妁之言,斷不能憑著兩局賭賽,草送瞭終身大事!我出註五兩黃金,當時她未帶,輸瞭,賠還五兩,天大事也瞭瞭。她到房中秤瞭五兩金子,把封套封瞭,拿出來放在嬤嬤的盒面上。托她還我。

我依仗無敵天下的棋藝和謀略,終是輕敵瞭。柳真兒還真是棘手難得最最厲害的女娘!棋逢對手,我須全力以赴才能至勝!

我道:“這小妮子昧瞭心,說這等混話!既是自傢做主,還要甚尊長之命媒妁之言?難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長麼?嬤嬤將禮物送過去,便是個媒妁瞭,怎說沒有?總來她不甘服,說這些話來混賴。我不稀罕她的金子,我要到總管府去告她,不怕她不是我老婆!”

老嬤道:“不要性急,此番去,她的話不同知前瞭,是軟軟的瞭,再等老身去勸她。”

我道:“私下去說,未免是我求她瞭,她必然還要拿班。不如當官告她,須賴不掉!”

氣不過,當下寫就瞭一紙告詞,徑到總管府。隨牌進府,將狀紙遞上去。總管準瞭狀詞,差人去拘柳真兒到府對理。

總管問道:“小道人告你賴婚一事,怎麼說?”

柳真兒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願。”

總管道:“既已輸瞭,由不得不情願。”

柳真兒道:“偶爾戲言,並無什麼文書契約,怎算得真?”

我道:“諸王殿下都可作證,大傢認做保親,還要甚文書契約。”

總管道:“這話有的麼?”

柳真兒一時語塞,無言可答。

總管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況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離。你們二人既是棋中國手,也不錯瞭配頭。我做主與你成其好事罷。”

柳真兒道:“天臺做主,豈敢不從!隻是此人不是本國之人,萍蹤浪跡,嫁瞭他,須跟它走,小婦人是個官身,有許多不便處。”

我道“小人雖在湖海飄零,自信有此絕藝,不甘輕配凡女。就是真兒,女中國手,也豈容輕配凡夫?若得天臺做主成婚,小人情願超籍在此,助真兒行教,不回故鄉去瞭。”

總管道:“這個卻好。”

柳真兒無可推辭,隻得憑總管斷合,成其好事。

此娘子得來不易。成親後兩情和洽,自不必說。傳信回傢陳情,父母皆歡喜。

我指點真兒神妙之著,兩個都到絕頂,竟成對手。諸王貴人以為佳話,又替我提請官職,封為棋學博士,禦前供奉。

所謂有志者事竟成也!

忘瞭自報姓名:我乃靈犀山少年棋師顏修!

然世間總有憾事!

我與柳真兒棋藝冠絕天下,惜無子嗣傳承。

後,天下大亂之際,攜柳真兒隱歸靈犀山。

夫妻二人共書絕學一本,存天書洞壁一隱蔽處。

大蛇小青守著,隻等有緣人來。

(完)

(碼字不易,看後點贊,好運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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