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
風俗古舊,思想落後,卻風景如畫,美不勝收。
是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村裡有個很特別的瘋子。
之所以特別,是指他雖瘋魔,卻不傷人。
據我奶奶說,瘋子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極漂亮極漂亮的人。
我坐在門檻上,看到他又拖著一輛木板車路過我傢門前。
頭上戴紅簪綠,臉上也用各種水彩糊瞭一遍。
更可笑是,他還穿著女人的衣服。
瘋子身材高大,女人的長裙在他身上隻到小腿肚。
一個大男人,穿著女人的粉裙子,滑稽又可笑。
他任由孩子們用站著泥巴的樹枝戳著。
一邊“哎喲哎喲”,一邊吃力地拖動著坐滿孩子的木板車。
臉上卻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一個瘋子,當然沒有什麼事能讓他痛苦瞭。
“哥幾個,去不去遊泳啊?”坐在門檻上的我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
我是這裡的孩子王,說的話就相當於聖旨。
話音剛落,幾個小夥伴都興奮地跳下木板車沖我擁來。
快入秋瞭,湍急河水已有些冰涼刺骨,我有些懊惱剛才為什麼回脫口而出來河裡洗澡。
據村裡的老人們說,這洛水河曾經溫和無比,卻在淹死過一個老人和青年開始有瞭急流。
嘩嘩嘩不曾停歇的河水,好像在哀哭,又好像在說著什麼悲傷的故事。
“顯哥,怎麼不下來一塊兒玩兒?”一個小夥伴招呼我。
我叫蘇顯,小夥伴都叫我顯哥。
招呼我的那個人,名叫邱煥琪,我們都叫他胖子。
我沖他招招手,他遊瞭過來,跟狗似的甩瞭甩頭發,“顯哥,怎麼瞭?”
“我最近常做一個夢。”
“哎!做夢有啥!要我說你就是書讀太多,神叨叨的。”他一臉滿不在乎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是洛水莊唯一的高中生,這也是我成為孩子王的一小部分原因。
全村隻有我受的文化程度最高,所以村裡的大人都喜歡讓我帶著他們的孩子,說是能熏陶。
我不知道他們哪兒學來“熏陶”這個時髦詞。
“你能不能聽我說完?”我最煩胖子這大條的神經,沒文化也就算瞭,還不愛好好聽人說話。
“是是,顯哥說。”他老老實實坐瞭下來,好像我真的要說什麼有趣的故事。
其實我的夢很簡單。
我經常夢到村口的老戲臺,夢裡的戲臺還沒現在那麼陳舊。
我還看到一個女人,或者一個花旦,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是卻比女人還要好看。
她的唱腔鶯鶯婉約,臺下空曠的觀眾席,坐著一個西裝革履,身姿挺拔的男人。
我看不清他的臉,光看背影就知道這人非富即貴。
不止一次瞭,我經常夢到這個戲臺,一個男人和女人。
直到昨天,那個男人對我說瞭一句話。
他說,“求求你們,不要再傷害鳳溪瞭。”
“鳳溪?”胖子憨憨一笑,“沒聽說過這個人啊,要不我去問問我娘?”
“行,我覺得這肯定是哪個前輩在給我托夢,你去問問,我也去問我奶奶。”
我和胖子分頭行動。
出乎我意料,奶奶並不知道鳳溪這個人。
可又有蹊蹺。
夢中的那個男人穿著復古,但現在絕對還有人穿那種衣服。
所以,鳳溪這個人,絕對是二十年內存在過的人。
我正坐在院子裡發呆,胖子氣喘籲籲跑瞭過來,搖搖頭。
意料之中。
我叼著一根野草,看著悠悠的白雲,做瞭一個決定:“走,去戲臺看看。”
“不會吧?那個戲臺下面是瘋子的傢,你確定要去?聽說那裡鬧鬼咧。”
我笑瞭笑,“你們白天欺負他,晚上倒還怕他?”
胖子訕訕,“我說顯哥,你說的那個男人會不會就是那個瘋子?”
他的話提醒瞭我,可想想又不對,夢中的那個男人比我高一個頭,而瘋子比我高不瞭多少。
當夜,月亮躲進瞭烏雲層裡。
穿過蛙鳴聲聲的稻田,我和胖子偷偷摸去瞭戲臺。
老舊的戲臺,想是有些年頭瞭,跟夢裡一模一樣,正是快秋收的時刻,也是戲月冷清時。
所以瘋子才能在這兒安居,
我們偷偷從圍墻翻進去,原本鉆狗洞可以更快捷,不過那是瘋子的門,不是我們這些正常人的。
瘋子還沒回來。
他的窩很簡單,一件軍大衣,一個破佈袋。
還有一面銅鏡,好像很值錢。
“顯哥,你不會是想來問這個瘋子吧?”胖子有點嫌棄地四處掃視瞭一圈,“這鏡子看著值老鼻子錢瞭,很顯然是戲院的東西,看我回去告訴村長爺爺。”
他認定這是瘋子偷的瞭。
我看著周圍,桌椅不像夢裡似的擺滿瞭大堂,而是整整齊齊碼在角落。
“看來這瘋子也不瘋嘛,至少沒有把這裡弄得又臭又亂。”夜深瞭,胖子壯著膽子調笑。
正說著,外面傳來響動,瘋子回來瞭。
“躲起來!”我低喝一聲,拉著胖子哧溜就上瞭院墻邊的大樹。
瘋子的腳步很奇怪,好像是瘸著進來的,隻能稱得上破佈的褲子隱約可見幾個血洞。又是那幫兔崽子幹的好事。我看著他顫顫巍巍挪進來,依舊緊身女人裝,頭上花花綠綠,又可笑又悲涼。他攤坐在軍大衣上,深深嘆瞭一口氣,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不一會兒,他轉身摸索著佈袋。可能腳疼得動不瞭,隻見他吃力地扭轉上身,把佈袋小心翼翼地拿過來。翻出一些唱戲用的油墨,繼續補著妝。可能人瘋瞭,化妝技術也著實不敢恭維,他化瞭半天也隻是在鬼臉上又畫瞭一張鬼臉而已。他化妝的時候特別專心,那專註的眼神,好像他根本不是個瘋子,而是即將登臺的青衣花旦。我的心“咯噔”一下,漏跳瞭一拍。
“人傻還愛臭美,顯哥你說我們現在往他臉上潑盆水會怎麼樣?”胖子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躍躍欲試。
我剛想說話,瘋子站起來瞭。
戲臺的黑夜很深很涼,他瘸著腿,吃力地爬上戲臺。
“臥槽,以後我再也不爬這裡瞭。”胖子罵娘。
我沒理他,隻是看著瘋子的下一步動作。
見他空袖一甩,忘情地唱瞭起來。
我聽不出他唱的什麼,但是從步伐和動作能看出,從前的他絕對是一個專業的戲子。
一個人瘋瞭,分不清美醜,分不清好壞,卻對唱戲念念不忘,他到底在執著什麼。
瘋子腿上有傷,他依舊賣力地做著動作,我和胖子兩個人一人一根樹幹,看他跳瞭一晚上。
後來我們才發現,瘋子哭瞭。
哭得像個孩子。
瘋子也有傷心事?
或許,就是那件他一直無法釋懷的傷心事把他逼瘋的吧。
“臥槽,這也是戲裡的一段?”胖子正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低聲驚嘆。
或許,是他的人生戲裡有這麼一段吧。
“我,我快撐不下去瞭……你為什麼還不來接我?我等……我等……”
平時口齒不清的瘋子忽然說出瞭一句完整的話。
我們都沉默瞭。
“顯哥,天亮瞭。”
微涼的的夜裡,瘋子的這一出戲,好像洗滌瞭我和胖子的心。
自那以後,胖子不再帶頭咋呼欺負瘋子瞭,相反,有時竟會下意識地維護瘋子。
與我目光對視間,他別扭地摸摸腦袋,“別問我,老子什麼也不知道。”
快入冬瞭。
還有四天我就要去縣城讀書。
可瘋子真的等不下去瞭——他不小心吃瞭別人藥耗子的饅頭。
胖子跑來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整理行囊。
不等他說完我便跑瞭出去,直奔戲臺。
出乎我意料,戲臺並非隻有瘋子,而是擁擠著許多人。
不多時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趕到瞭。
遲來的奶奶見到我,也沒說什麼,隻是抹瞭一把眼淚,拉著我過去。
連平時喜歡欺負瘋子的孩子們都被大人牢牢鉗制在懷裡。
這時的瘋子躺在軍大衣上,很安靜,不像其他誤吞的毒藥的,面目猙獰疼得死去活來。
或許,是藥效還沒發作。
“鳳子,你還有什麼遺願?”
奶奶開口瞭。
瘋子?
鳳子?
我看瞭看奶奶,她也抬頭看我,淚眼婆娑,示意我別說話。
“郜禾……郜……郜禾……”瘋子喃喃自語,雙目失神地望著戲臺臺底,“在來的路上瞭嗎……”
“你們能不能幫他化個妝,他好像很喜歡唱戲。”
眾人和我紛紛循聲望去,是胖子。
這小子總算說瞭一次人話。
“好。”奶奶笑中帶淚,“咱們就讓他最後唱一場。”
這或許也是郜禾的心願。
於是鄉親們七手八腳上去打扮瘋子。
我和胖子坐在戲臺門檻上,我看他一個大男孩眼眶紅紅。
也沒有調侃他的心情。
今天天氣不錯,萬裡無雲。
碧空如洗。
“這麼好的天氣,瘋子卻看不到瞭。”胖子不知何時也抬頭望著天。
忽然覺得眼睛一陣算賬。
“顯子。”奶奶喊我。
我和胖子進去後,差點認不出瘋子。
他一身青衣裝扮,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容,頭上不再紅紅綠綠,而是真正的花旦頭飾。
沒錯,就是我夢裡的那個青衣。
瘋子虛弱地坐在椅子上,不,或許不能叫他瘋子,應該叫鳳溪。
此時的他看起來美得難以置信,這下我是相信瞭奶奶說的話。
現在的他已過而立之年,原本黑白相間的頭發也被纏頭掩蓋。
雌雄莫辨。
“臥槽……”身旁的憨子情不自禁發出感嘆。
“鳳子,再起來唱一段吧。”奶奶扶著鳳溪,輕聲說。
他一直閉著的雙眼忽然動瞭動,然後緩緩睜開。
我們都屏住瞭呼吸。
他忽然站瞭起來,一個標準的旋轉身姿,咿呀唱瞭起來。
依舊是那夜那一段。
卻唱濕瞭我的眼: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傢院?
我看到鳳溪嘴角的鮮血,毒性已經開始發作瞭。
他好像不知疼痛,忘情在自己的夢裡。
淒涼的景,悲涼的詞,短短幾句,就唱完瞭瘋子一生的悲劇。
他滿嘴鮮血,詞調曲折,顯然是撐不下去瞭。
“鳳子,你別唱瞭,歇歇吧,他不會回來瞭。”
不知是誰忍不住開口。
瘋子真的停瞭下來,忽然毆出一大口鮮血,瞬間染紅瞭戲服前襟。
他又哭又笑,慢慢跪倒在地上。
“郜……禾……洛水……河。”
話音未落,轟然倒地,珠翠跌碎瞭一地。
此時在場的大人們都泣不成聲,幾個孩子好像一瞬間長大瞭似的,
不知誰一句淒厲的“對不起”,後來此起彼伏成一場悲戚的語浪。
尤其是胖子,哭得跟死瞭爹似的。
料理完瘋子的後事,我和奶奶回到傢中
見我幾番欲言又止,她吸瞭一口土煙,終是開口:
“其實這事,是洛水莊對不起鳳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奶奶就告訴你。”
奶奶敲瞭敲煙桿,那些陳年往事如煙末粉塵般慢慢彌漫開來:
鳳溪四歲進瞭戲班,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的容貌一直都是戲班裡最奪目的。
在他十六歲那年第一次登臺唱戲,一舉奪魁成瞭戲班子的臺柱子,就連郜禾這個外來者也被他的姿容吸引。
那時的郜禾隻是來鄉下度假,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看到瞭戲臺上的鳳溪,一時錯認成女子,竟動瞭情,
結果可想而知,這種禁忌之戀在洛水被認為是骯臟不堪,滅天欲的行為。
昔日和藹可親的鄉親們開始批鬥鳳溪,各種辱罵,忘恩負義,恬不知恥等詞都快把他撕裂。
他們不敢動當時的財閥郜禾,隻能拿鳳溪開刀。
甚至有人提議浸豬籠。
是我奶奶攔下瞭他們,索性趕走瞭事。
郜禾也想帶鳳溪走,離開這個貧窮的地方,去大城市發展。
可鳳溪怎麼肯呢?
這裡有他的娘親,鄉親們,還有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
後來,郜禾說,隻要鳳溪肯跟他走,他願意帶整個村子的人去縣城。
聽到這兒我也不免震驚瞭。
洛水雖不是不什麼大村莊,可至少也有十幾戶人傢,他都能帶去縣城安傢,可想而知當時的郜禾是多有權有勢。
鳳溪同意瞭,因為洛水太需要走出大山瞭。
他默默背負著各種罵名,不解釋。
當時的鄉親們不理解,認為鳳溪是個背信忘義的小人,詛咒他的一意孤行不會有好下場。
舌頭雖軟,確是世界上最尖的利刃。
瘋子的老娘無臉在洛水生活下去,當著他和郜禾的面跳進瞭洛水河。
郜禾攔下瞭想跳河救母卻不會水的鳳溪,自己跳下去救人。
最後,他們都沒再上來。
鳳溪就是那時瘋的,從那以後就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女人。
娘親死瞭,他也離開瞭那個傢,寄宿在戲臺底下。
他什麼都沒有,隻拿瞭郜禾送他的銅鏡,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化妝品,還有郜禾那件給他遮寒還沒來得及拿回去的軍大衣。
故事到這裡似乎該結束瞭。
沒過幾天我就要去縣城讀書,或許往後的日子裡,我也能成為郜禾那樣有權有勢的人。
隻是,不想再回洛水瞭。
【完】